申時初刻,夜幕甫降。左都統府上下沉沒在晚膳後詭異的寂靜裡。

二刻,大夫人回府,這潭無瀾死水裡攪起了短暫的漣漪。可只一盞茶的功夫,便皆塵歸塵、土歸土,恢復到初刻時的樣子。

正院裡,僕奴散盡,除了鋪天蓋地的黑暗,再無半點活息。唯剩羅苒住的寢房的窗欞上,還恍惚著兩個執手對坐的剪影。

“當真?”男人的聲音低沉嚴正,卻也能聽出絲許溫存,“大長公主親耳聽皇上講的?”

話音剛落,院子裡由遠而近的衣裙窸窣聲謹慎地一止,窈窕的身形靈巧的隱在梧桐蔭下。

“自然是千真萬確。大長公主到底是皇長姐。高家突然求親,皇上就是再想瞞也不能瞞著她啊。”

羅苒的軟糯輕聲,比不得李湮,卻也能剛好蓋住寂寂的院子裡重又響起的細碎聲音。

“高伯父那邊,你可有透過信?這樣大的事,怎麼也不事先與你照會?”

廊下的黑暗裡,那纖細的身影,不聲不響地緊緊貼在了窗欞旁。

“舅父一到臨安,還未及洗塵便趕赴宮中述職,接著便被召去貴嬪宮裡回話。他既打定主意趁著內宮私宴的當口請旨賜婚,便是提前知會與我,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反倒容易走漏風聲,壞了大事。”羅苒話裡話外不無讚許,舅父的心機城府,她一向是領教過的,“不過他早在蜀地時便已透了些意思給我。小長公主身份尊貴,又倍受皇寵,若能娶她做了高家少夫人,怕是比瑞陽小公主質蜀還要可靠百倍!甄陽的事既然沒成,這個長公主駙馬讓世榮自己頂上雖是要擔些風險,可左右是划算的。只不過那時礙著甄翊還在,此事便是一拖再拖下去罷了。誰知這個甄大小姐竟是個知趣的,趕巧在這個節骨眼上騰了位置出來。”

李湮雖賦閒在家多日,可畢竟是戎馬之人,自是明白羅苒所言的趕巧所指為何。湘贛內亂雖平,可劉豫的齊軍已壓至襄江九城欲做拼死一搏。金國內部的主戰勢力也趁機佔了上風,調兵集將在陝地前線向南施壓。來勢洶洶,不同於尋常,大有志在必得之象。半月以內,吳玠已向臨安告急三次,陝地第一道防線一旦被沖垮,高淵養蓄多年的蜀地二十餘萬精兵便要出川纏鬥,力阻金人於長江上游,以防其東進與齊軍匯合。蜀地山高路險,大爭亂世,竟能多年置身事外,閉關修養。蜀軍一向兇悍,又多年免於折損,由此當下大宋最精最奇之力量竟全聚集於川蜀一隅,握在這川南處置使高淵的手裡。高家世代盤踞川蜀,本便是封疆大吏,再加上這幾年朝廷式微,漸漸更被縱成了一路赫赫諸侯,於大宋,竟是若即若離一般。此番大劫,莫說他高淵會否降金倒戈,即便是他龜縮於蜀,拒不出兵,大宋仍有覆國之危!此番境遇,高淵若不伸手給高家討些安家保宅的護身符,豈不是對不起這樣天賜的良機?

“高伯父雖是私下求娶,可怕也故意放了些風聲出去。連咱們府裡這般規矩的下人,都能說得有模有樣,便知臨安城裡上上下下明裡暗裡知曉的人便不在少數了。只是大長公主可說,皇上意下如何?”

羅苒撫頰輕聲一笑:“此番他就是再捨不得也要舍了。”

“這般拿得準?”李湮面露喜色,卻還不放心地道:“皇上對小長公主,怕不止是兄妹之情,元夜的事,大家都是揣明白扮糊塗罷了。近來雖聽說收斂了些,可不過是做給人前看的。”他拉過了羅苒微涼的纖手,緊緊握住抵在唇邊,“情之一字,你我再通達不過。哪是想放便能放下的呢?”

“哪能是這樣比的呢?”羅苒倖倖地道:“他二人,一個為色相,一個為榮寵,朝露之緣罷了,與大宋國運相較,孰輕孰重,自是一目瞭然的事。皇上眼下心疼難免,可過幾年後宮再添些美人,便段上不了檯面的事說翻便也翻過去了。”

“如此說來,確是不能與你我相比。”李湮臉上不自禁的笑藏滿了柔情蜜意,哪還有半點沙場虎將的影子,“我向你許下的,可是生死之約....”

話音未落,忽聽窗外院門似是被人重重摔關而上,扎耳的巨響瞬間攪了屋裡你儂我儂的曖昧氣氛。

“何人如此大膽!”李湮盛怒之下按劍而起,直衝到中庭,卻早已蹤跡全無。

“湮..”羅苒緊跟著出了寢房,藏在李湮袖臂之後,不安地四下打量。“院門,本是一早吩咐下人鎖上的,怎麼會....”

“除非,另有旁人下令虛關院門。”

“旁人...”羅苒狐疑地眼神在李湮的面龐上游移,忽得,定在一處。

“你是說。。泠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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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城都傳開了的事,內宮之婦如何能噤若寒蟬。靜善只是慶幸此事是由楊秀當面親口告知,否則她必是當成尋常閒言碎語,一笑了之作罷。

她是不信的。嘴上如此說,心裡也如此想,可這篤信的緣由,一日復一日的了無音信之下,竟愈發模糊。是為著無妄崖上的海誓山盟?還是轉瞬即逝的數月廝守纏綿......

她也曾不顧楊秀勸阻執意硬闖紫宸殿,只為當面望著趙構的眼睛,聽他說一句朕意已決,聽他親口背誓,聽他冷聲冷語間不剩半點舊日的溫存....

可趙構似是鐵了心避著她。白日裡拽些擋駕的文武眾臣,夜裡便隨便在後宮尋處殿宇藏下。就算是楊秀,如今想見上一面,也難如登天。

靜善本就忍著一腔委屈,此番又平白來了這遭十有八九的婚事,更是又氣又惱。既見不得趙構問不出一二,索性日日隨著楊秀車駕出宮廝混。不是去勾欄裡聽些諸宮調,為著不相干的舊事痛哭,就是扮上盛裝,挑那沿街酒樓,靠著欄杆,捧壇暢飲。她原是海量,不過平日裡裝著趙環兒的樣子從不敢愈矩。可眼下既是求著趙構相見也不能遂願,又何必再費力苦拘著自己呢?

“嚓啦!”喝空了的酒罈從二樓視窗狠狠地砸下,正碎在樓底剛停穩的馬車前,驚得那高頭大馬猝然長嘯、前蹄猛舉,險些把車上剛欲挑簾下車的高世榮摜到地上。

“公子!公子....”高信慌得忙跑上來攙扶,確認委實沒傷著,才驚魂甫定地道:“這馬年歲輕些,容易唬著,讓公子受苦了。”

高世榮也不答話,甩開高信的攙扶,抬頭朝樓上大開的窗戶瞧去,熟悉的面龐豔麗依舊,只是不同往日地化著妖饒的飛霞妝,加上微醺的紅暈,簡直美得咄咄逼人。笑聲、划拳聲、杯盞相撞聲扎耳地傳到街邊,像是生怕有人不知,閨中待嫁的小長公主挑逗了全城的貴胄公子日日爭先恐後地盤旋在她身邊殷勤獻媚...

“她瘋了你也瘋了?”高世榮緊皺著眉頭,不由分說地向打從酒樓裡迎出來的楊秀怒斥道:“鬧成這個樣子,怎麼現在才知會於我!”

“樓上都是些心心念念求娶的世家公子,誰不知高大人已搶先開口了,你此時出現不惹一身是非才怪!”楊秀一邊小跑著跟在高世榮身後往裡走,一邊氣惱地道:“若不是今日鬧得實在有些出格,我也斷不會把你牽扯進來...我想著憑她現在的瘋魔勁兒,天底下也就是你的話能降她一時半刻了。”

“出格?”高世榮猛地剎住腳,轉身死死盯著楊秀,“她幹什麼了?”

楊秀心虛地低下頭,避開高世榮的目光,道:“劉大將軍幼子現在臨安城裡住著你可知?”

“劉鬣?”劉光世的禍根孽胎,陝地西出了名的無常將軍。對敵對友皆狠辣無情,行軍在外時更有屠城之癖..高世榮不禁倒吸了口涼氣,不安地道:“那瘋子也想討這個彩頭?”

“纏了公主數日了。本是與其他公子無甚差別,無非就是陪著飲酒嬉笑,可..”楊秀壓低了聲音,“今天公主怕是真醉了,竟脫口應了他。”

“什麼!?”高世榮幾乎是吼出來一般,“都誰聽到了?”

“倒是沒幾個人...”楊秀忙道:“不過劉鬣見公主應了,只當此事已是鐵定了,忙著..進宮請旨了...”

“笑話!”高世榮輕蔑地道:“就憑他一個小小的從五品遊騎將軍,竟敢求娶堂堂長公主?”

“他在陝地帶兵多年,也算履立奇功了...何況其父雍國公在陝西的勢力,雖說不比吳將軍,卻也不容小覷..”

高世榮不等她說完便抽身欲上樓尋靜善,卻被楊秀一把拉住。

“公子要明白,蜀地再緊要,可眼下在金人刀尖兒上流血的卻是陝地將士!”

高世榮的身形默然一僵,卻還是兀自朝向樓上人聲鼎沸處大步走去。

“獎賞?你倒是說說,要什麼樣的獎賞?”遠遠地,就聽得靜善妖媚的軟言細語混在一群鬨笑中扶搖直上,“不如這般?橫豎今日也是醉了,就去呂少爺府上叨擾一夜?只不知令尊成國公那般嚴的家教容不容得下本宮?”

“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陣鬨堂大笑,高世榮冷眼瞧著,笑得最賣力的,自然是那位剛考下功名的成國公世子呂彥直...

“臣,高世榮,拜見長公主殿下。”

清冷薀慍的男聲,像是一把利劍劃破了暖意融融的紅羅帳,裡外圍著的公子少爺們陡覺著像是被兜頭澆了盆冷水般,不情願地暫時收聲,齊齊地望向來人。待認出高世榮時,更是敵意難掩,只礙著高家勢力,又怕失了風度,誰也不肯先發一言。

“喲...”靜善飲盡酒盅裡最後一滴竹葉青,懶懶地朝高世榮一笑,“怪道本宮覺著眼熟,這不是本宮未來的駙馬嗎?”

一句駙馬落下,不光是一旁瞧熱鬧的世家公子們臉上變了顏色,就連高世榮自己也晃了個神。駙馬?雖早知父親求娶的事,可還從沒想過這樣的稱呼安在自己身上是什麼滋味...

“公主取笑,微臣擔不起...”

“駙馬此來何事?”靜善的眉眼經過楊秀時閃過凌厲之色,“你也瞧見了..”她似是滿意般指著滿屋的達官貴胄,“本宮眼下正忙著,若無十分要緊之事....”

“臣有要事稟報,還請公主屏退左右!”

“左右?”靜善不以為意地笑道:“這些可都是國之重器,哪是本宮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善兒!”

酒桌上一隻小巧的青玉盞脆生生地碎在了靜善裙邊。

靜善不甘示弱地怔怔瞪著高世榮帶著威脅的神色。良久,抬手微動。

滿屋的“國之重器”雖然心有疑慮,卻也只能順著她的意思默默退出了天外天。

靜善撐著下巴,轉頭望著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感受著酒意一寸寸褪出身體,帶走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歡愉。

“駙馬,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