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我來到了奇微王宮,一座晶瑩華美如黃色水晶雕刻的宮殿。站在那光滑如鏡的宮門之前,我對身穿暗紫色制服的守衛士兵說道:我是柳西。我要見如羽王子。
很快,一個侍女急急前來,將我帶往王宮裡面。重重宮門次第開啟,我的步履匆匆,內心一片混亂,根本看不見這王宮長得怎樣、如何佈局,只是跟在那領路的侍女後面走著,她衣裙的綵帶飄動,竟令我越發心意煩亂。
侍女將我帶到了一個十分寬敞精美的宮殿,如羽王子正等著我,一身蔥蘢的青衣使他看上去絕塵脫俗、氣質出眾。那侍女跟如羽王子稟告我來到以後,便退下了。
如羽王子轉過身來,盈盈鳳目望著我,笑吟吟地說道:柳西姑娘總算來了,我正要派人去找你。
我悲傷不已地問道:楊樹呢?
如羽王子淡淡一笑,說道:請跟我來。
我跟著如羽王子在奇微王宮裡面七拐八彎地走了半個多時辰,經過各種奇花異石不勝繁多,直到我懷疑我們已經走出王宮很遠的時候,他才停在一處看上去平淡無奇的巖洞之前,說道:此處是我奇微國的禁地,也是我奇微國寶瑰藍冰岩的所在地。
說罷引我進去。
初進巖洞裡面很不習慣,非常的暗,但是適應一下,就可以看見了。巖洞裡面如同被挖空的整塊淡藍色水晶,巖壁凹凸不平,地面則如鏡面一般平整光潔。整個巖壁和地面佈滿了星星點點的細小湛藍色光點,給人如夢似幻的感覺。巖洞深處中間的巖壁上,有一個長度僅能容納一人躺著的巖縫,高度也不過能容一個人坐起,整個巖縫內壁隱隱約約璀璨,發出幽深繁密的暗色藍光,好似鑲嵌著無數細碎的藍寶石。
我認真地看了一下,才看清,那巖縫之內居然躺著一個人。我不由心跳加速,走過去一看——那躺著的人正是楊樹。楊樹身著白色錦衣、烏髮柔和披散,他的臉和露出來的手被這藍光罩著,輕攏著藍色的光暈。除此以外,他的臉色神態彷彿只是睡著,狀態極為安詳。
我大氣也不敢出地緩緩走過去,握了一下他的手,叫他道:楊樹。
他的手似乎還有一些溫暖,只是對我不再能有半點回應。我懷有的一絲幻想瞬時化為碎片,悲傷漫上了我的眼睛。
如羽王子見我如此這般神情,便對我說道:當日綺陽王子和魔王大戰,眼見那魔王吐出魔元內丹,我雖然及時出手相救,無奈那魔王的力量過於強大,綺陽王子的仙元依然受損。仙元受損則無法甦醒,這瑰藍冰岩也只能使他仙元暫存、形體不滅,卻不能修復他的仙元。如今只能躺在這裡等待時機,也許還有重生的希望。
我看著楊樹被紗布包紮著的手臂,問道:那日他身體遭受重創,是否能夠恢復?
如羽王子欣然說道:那魔王著實厲害,幸虧有紫金軟甲幫他擋了擋。這幾日我已經盡力為他救治,這瑰藍冰岩可以延緩傷勢,只要他的仙元能夠修復,這傷勢自然也會慢慢自行修復。
聽如羽王子談及紫金軟甲,我不禁對紫芫上仙深懷感激,雖然用去兩萬年的仙壽,卻是再合算不過的一筆交易。
我看著楊樹這副受傷而又安然的樣子,不由得落下淚來,問道:可有辦法救他?
如羽王子娓娓說道:如今要修復綺陽王子的仙元,須得綿延不絕、持續不斷的仙力。只是,無論是普通仙子還是法力高強的上仙,仙力總歸是有限的,誰也沒有能力給予如此之多的仙力。除非……
我連忙問道:除非什麼?
如羽王子答道:除非得到明錫國的血靈珠。
我對血靈珠一無所知,於是問道:血靈珠是什麼?
如羽王子解釋說道:明錫國有一國寶,叫做“滴血石“。此石與天地同壽,早已得到日月精華,卻無法化成仙體,自此日日傷感,每百年滴血一顆,喚作”血靈珠“。血靈珠仙力強大,僅有明錫國君能夠佩戴,戴之則能得到血靈珠源源不絕的仙力加持。正因為明錫國有此國寶,歷任明錫國君皆驍勇善戰、法力強大,在歷次仙魔大戰中立下赫赫戰功,明錫國國運日盛。然而,也正因為如此,明錫國王位繼承者也難得善終,明錫女王、綺陽王子皆為如此。
說罷,如羽王子嘆了一口氣。
聽如羽王子如此一說,我不由想起來楊樹突然同意繼承明錫國王位之事,看來除了為名正言順地領軍作戰,這血靈珠也是原因之一。
我問如羽王子道:綺陽王子如今便是明錫國君,由他佩戴血靈珠如何?
如羽王子搖頭說道:柳西姑娘有所不知,佩戴這血靈珠必然要付出代價。戴之,則如火炙烤,如芒刺深嵌。綺陽王子如今仙元難保,如何承受這般摧殘?
我一下子愣住了,說道:那,如何救他?
如羽王子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道:如今雲霜公主不在,綺陽王子又殞身,不知道明錫國王位將落在何人手中。假如此人願意佩戴血靈珠,持續給綺陽王子輸送仙力,那麼,綺陽王子或許可以醒轉。只是…….綺陽王子仙元受損,此事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可能要幾十年、數百年才能完成。試問,貴為明錫國君,誰願意如此屈尊降貴呢?即使不是明錫國君,也難於登天啊。
聽聞此言,我轉身看向楊樹,心想:好難啊,楊樹,難道你就要一直孤零零地躺在這裡嗎?這清冷無比的巖洞,難道要成為你的歸宿?你叫我如何忍心?
如羽王子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繼續說道:綺陽王子如今在這巖洞,雖然有瑰藍冰岩護身,但也不是長久之計。隨著時間流逝,受損的仙元只會慢慢消散,到那時,就算是瑰藍冰岩也保不住他了。柳西姑娘,你是綺陽王子身邊最重要的人,你有什麼意見?
我心想:如羽王子你真是抬舉我了,可惜我不是。我的意見,怎麼能夠作準呢?
心裡這樣想著,我卻說道:如羽王子有所不知,我來奇微國之前,明錫國王宮的人來找我了,說綺陽王子讓我繼承王位。
如羽王子聽了微微一笑,似乎早在意料之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道:那柳西姑娘作何決定?
我決然答道:如今我便沒有選擇了。
如羽王子聽聞此言,彷彿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欣然說道:綺陽王子救過我一命,如今我若能幫他保全一命,便足以欣慰了。
對了,如羽王子接著說道:為了綺陽王子的安全考慮,他如今身在瑰藍冰岩一事恐怕還得保密。
我點頭說:那是自然。
如羽王子欣然告辭走了。
留下我站在那裡,看著楊樹。
這是天意嗎?楊樹,如今也只有我能救你。我本來想要偷偷離開這裡,去到凡間的。現在不僅走不了了,還得服一個漫長的苦役。本來再苦再難我都不怕,只是如今我一想到你、一看到你,就想到你決心離我而去。你知道我的心有多麼痛嗎?如今,再痛再苦我也得忍著,我不是為了你才救你,我是為了我自己。沒有了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你在,至少我還可以想象、可以回憶。你不在了,這裡就空蕩蕩的,沒有一絲的生氣。此刻你如此靜靜的,也是令我心疼不已。楊樹,哪怕你給我冷漠的眼神、令我絕望的話語,也比現在好一些。你不在意生死,可以瀟灑地離去,而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卑微的柳西。我活著,就是為了愛你。命運對你殘酷了些,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你把王位留給了我,是為了什麼呢?我何德何能能夠成為一個女王?楊樹,你為什麼不把王位留給別人?我好想問你,這王位難道又是你對我的歉意,就像那一盒子的珠寶?那盒珠寶我至少可以藏起來,如今這王位赫赫在目、這王冠日日佩戴,你叫我如何能不夜夜哀泣?
我站在那裡許久許久,然後毫不猶豫地飛往明錫王宮。那裡的大臣、衛兵和侍女們,已經準備好迎接新的女王了。
加冕儀式隆重而略顯倉促,因為我實在等不及了。我既看不見疑惑的眼光,也看不見盛裝的人們,也看不見歡慶的人群。我也看不見那王宮是如何地佈置一新,煥發出戰後的寧靜和新生的喜慶。我什麼也看不見。對我來說,這些都只是楊樹靜靜躺著的瑰藍冰岩的背景,我只看得見楊樹,我的心被他完全的佔據著,不留任何空隙。
加冕儀式之前,我來到絳微宮。一個儀態高貴的侍女把我帶到宮內隱秘的房間裡,我看到了無數用紅珠子裝飾的王冠·、首飾、權杖、戰袍、衣物等。每一顆紅珠子都那麼圓潤晶瑩、嬌豔欲滴,彷彿剛剛滴落的鮮血一般散發著殺戮、力量和生命的氣息,使得那房間裡面的空氣都溫熱了起來。
那侍女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頂華麗的王冠,虔誠地對我說道:所有這些都專屬於明錫國君。這上面的紅珠子是有生命、有靈性的,叫做血靈珠。戴上去,會感到火焰般的炙熱,透過這炙熱,源源不斷的仙力將會傳遞給明錫國君,庇佑明錫國。
說罷,侍女把那頂無比璀璨的王冠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我的頭上,好似無數火苗在我的頭頂霎時點燃,一種巨大的不適感使我頭暈目眩,作為明錫國君的尊貴和痛苦就此開啟。我的表情不由得肅穆了起來,或許,還有一些的冷淡。
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每天都要妝容得體、氣質威儀。白天,我在朝熹殿處理政務、在迎心殿會客;夜晚,我便脫去累贅冗長的華服,去到奇微國的瑰藍冰岩,楊樹在那裡靜候著我。
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只有在瑰藍冰岩才感覺到一絲的安慰。我在巖洞的地上盤膝而坐,一縷縷紅豔豔的光芒從我的手心向著楊樹的眉間快速游去。我整夜整夜地將仙力源源不斷地向楊樹輸送。只有在那時,我感覺到我還活著。渴了我便飲下巖壁上滴落的泉水,累了,我便躺在那巖洞的地上休息,然後在天色發白之前,返回明錫王宮。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假如問我作為明錫女王做了什麼事,我只能想起來兩件事——一件事是我命人在明錫王宮的內外前後全部種上了牡丹。每年牡丹盛開的時節,明錫王宮就成了牡丹的海洋。各種牡丹開花吐蕊,王宮內外一片芬芳。我總在此時的清晨等待第一縷陽光,想著那一年青州的牡丹花節,款款而來的玉晨。另一件事,那就是我把仙渡橋開啟了,重新變成一個彩虹般的仙渡門,任憑仙子們自由往來仙島與凡間。自此,原本冷清的仙渡國漸漸熱鬧了起來。仙渡之門時有仙子進出,而凡間有了仙子們的降臨,也不再那麼的蠻荒。凡間,有我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將來我還是要回去的。
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任何能夠令我動心之事,明錫女王真正做到客觀、中立、無情、端正。我成了歷年以來最嚴明、最冷靜、最莊重、最公正的明錫女王。日日上朝、事事準時,無休無假、自律嚴格。連明錫國最穩重最老練的大臣,都對我恭敬有加,更不用說那些侍衛宮女。明錫國的仙民對我也是無可挑剔、眾口稱讚。雖然如此,只有我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的女王,我只是一個悲傷的柳西。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過去了,楊樹的仙元一點一滴地彌合著,只是他依然沉睡不醒。如羽王子偶爾會來看一下楊樹,看看他的仙元是否將要恢復。每夜每夜我都跟楊樹待在一起。每夜每夜我看著他,想著從前的點點滴滴。每夜每夜我把仙力傳輸給他,我感覺我跟他如同一體,從未分離。只不過,這只是我的錯覺罷了。
楊樹,你知道雲霜公主在哪裡嗎?在萬清泉附近的嬰寧山,也是仙島最為清幽靜謐的仙山。我派人去找到她了。她在那裡不肯回來,說她虧欠乘瑜的要在那裡還清。她不知道你受傷了,我沒有告訴她你在此處,你會怪我嗎?假如你醒了,便去找她吧,王宮所有的侍衛都知道她在哪裡。楊樹,我不是為了你才去找她的,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自卑和嫉妒,為了她是我的情敵,為了我想在你的心中獨佔你。我沒有勇氣再去問再去想,你會不會喜歡這樣的柳西。也許有一天,你會完全地把我忘記。但是此刻,我感覺我還擁有著你。這種感覺,真是令我沉溺。
吹拂過絳微宮的風,從來不知道它的主人在哪裡。那裡只有寂寞的宮燈和百無聊賴的宮女。女王從來不在王宮過夜,這是明錫國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女王夜夜去了哪裡,沒有人敢問她去了哪裡。
楊樹,如羽王子已經答應我,不要告訴你是誰救了你。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柳西,不要太多沉重的回憶。有一天,我會把此時此刻一併地忘記。
轉眼之間,二百年過去了。
戰後的日子平靜如水、波瀾不興,就這樣寡味地度過了兩百年。這天夜裡,我照樣在給楊樹輸送仙力,突然看見他額上的虎形圖騰再次顯現,然後消失。
如羽王子瞬時閃現,欣喜地說道:柳西,你居然真的做到了。綺陽王子的仙元已經彌合,很快就要醒來了。
說罷,他看著楊樹,眼中似有光芒閃過。
我停下仙力的輸送,幽幽說道:兩百年轉眼也就到了,如今我便可以得到解脫了。
如羽王子轉身對我說道:如今他仙元已然彌合,便不宜再繼續待在這巖洞之中了,你把他帶走吧。
我點點頭,說道:我這就把他帶回明錫王宮。
我緩緩去到楊樹的身邊,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他的身體依偎著我,竟然是如此的溫熱,好像他只不過是沉睡了一小會兒。我低頭看了楊樹一眼,他的眼睛閉著,長髮如瀑,眉宇之間的英氣依然是那樣的令我著迷。我不禁看得出神了。離別的傷感霎那間湧上心頭,無數的傷痛一併襲來,使我竟然感覺難以支援。
如羽王子見狀,關心地問我道:柳西姑娘需要幫忙嗎?
我淡定說道:不必,我這就走了。
說罷,帶著楊樹往明錫王宮飛去。
趁著天色未明,絳微宮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我把楊樹輕輕地放在雕刻精美的寬闊金絲楠木床上。兩百年來沒有人在這張床上睡過,這床卻依然纖塵不染、整潔如新。我看著楊樹沉睡著,胸膛微微起伏,散發著生命的溫度。
楊樹,如此便要離別了。
我的內心卻如此不忍。兩百年,我依然還沒看夠你,卻只能從此轉身。但願你從此忘記了我,那麼,我也就可以安然地做自己。我會獨自藏著所有的過去,在凡間,守著我們當初美好的記憶。
淚水不知道何時漲滿了我的眼眶,我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傳位詔書,放在那張金線漫繞的桌子上,轉身離開。——楊樹,我把這明錫國和明錫王宮都還給你。這一切本來就不屬於我,而只屬於你。我們,後會無期。
我化作一縷煙,向著雪邊出發了。在那裡,我跟梔子有個兩百年的約定。如今,梔子是否已經回來了?
我推開雪邊房子的門,卻沒有看到梔子。我去往梔子的屋子,裡面也沒有人,空蕩蕩的,梔子顯然還沒回來。兩百年過去了,梔子不是應該學成歸來了嗎?
梔子,離雲山如此偏僻高遠,仙訊無法送達,我也無法給你留個資訊。那麼,等著我吧,有一天,我會回來見你的。
想著,我便往仙渡而去。
仙渡拱門如虹般高高開啟,我一個閃身便能穿過。重新蒞臨凡間的我,看著鎖仙山一片鬱鬱蔥蔥,竟感覺如歸家一般的親切和熟悉。
只是,凡間再也沒有陽影了,陽影的傳說也已經消失。魔獸沒有了,人們早已忘記了從前的苦難。仙島的仙子們時而蒞臨,凡間變得更加宜居。鎖仙山的傳說也來越多,竟然有人在山上建了一個寺廟用來朝拜。我看著那熱鬧的人群,竟然覺得有趣。
在凡間的十年,我走過了無數的城市,去過了無數的村莊,翻越了無數的山,趟過了無數的河,又一次去了青州看牡丹。最後,柳西依然是個煉藥的仙子。我在一座不知名的山的山腳下定居了下來。平時上山採藥,回家煉製。雖然這凡間的藥草比不得仙島,依然可以用來試試。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水滴丸,各種顏色的都有,各種形狀的也都有,裝滿了滿滿一屋子的陶罐。
楊樹,這只是我用來思念你的一種方式。這麼多的水滴丸,讓我感覺到富有而且充實。
只是我還欠著梔子一個約定。不然這仙島,我也不必回去了。
楊樹,我害怕再次看見你,害怕聽見你的資訊,我怕我會忍不住去看你,我怕我會再也沒有勇氣想念你。而回憶,已經是我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