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朗割腕的那天恰好是驚蟄。
驚蟄:萬物出乎震,乃生髮之象。
那是一切生機開始的日子,但是王鳴卻覺得那是他這十幾年來經歷的最糟糕的早晨。
他親眼看著平時高傲如孔雀的姑娘,渾身是血,毫無生機的被推進急救室,看著自己最好的兄弟無助的坐在急救室外的長椅上捂臉痛苦。
王鳴記得那天急救室的燈亮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覺得那個燈不會滅了,後來徐野,楊闊,髒辮,賀帆,還有許星光來了。
他們風塵僕僕的奔來,卻都在看到那盞燈後開始低著頭沉默,在場的每個人似乎都在努力消化林明朗自殺了這個不可置信的事實。
最後,急救室上的燈滅的時候,從長廊盡頭走來個女人,那是林明朗的母親,王鳴那天在辦公室見過。
她打扮得體,臉上絲毫不見慌亂之色,高跟鞋踩在醫院地板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那聲音聽得讓人心生惱意。
王鳴本以為林雅身為母親雖然冷漠點,但是自己姑娘自殺怎麼也得確認平安無事後再去忙別的事,但是並沒有。
林雅只和醫生說了兩句話就走了。
又過了許久,在王鳴把腳下這片地上的地板磚數了幾十遍後,急救室的燈滅了。
醫生說,由於發現的及時,而且病人左手腕上的傷痕雖然多,但是真正劃破動脈的只有一條,並且病人的求生意識強烈,所以現在已經沒事了。
出急救室的時候,林明朗已經恢復意識了,她是真的在很努力的活著,用盡全力的活著。
有些事情真的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才能大徹大悟,林明朗現在就處於那種狀態,她知道自己心裡有結,但如今經歷了生死,那些心結比起活著無足輕重。
然而那種大徹大悟的狀態像個假象,只維持了一天,她就被打回了原形。
林明朗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還是會在深夜抱著自己痛哭,還是會想像自己變成一隻鳥兒從最頂樓一躍而下,展翅翱翔。
謝浪在林明朗清醒後,問了她許多問題,比如,手腕還疼嗎?有沒有頭疼?身上還有其他傷嗎?
能問的他都問了一遍,卻始終沒提她為什麼會選擇自殺。
謝浪向學校請了半個月的假來照顧她,白天的時候,他手裡拿著書,側躺在病床上,懶懶的撐著身子,依舊像往常一樣逗逗林明朗,也會故意鬧騰的不讓她閒下來瞎想。
他表現出來的意思就像是林明朗只是患了重感冒來住院一樣。
但是到了夜晚,謝浪躺在陪護床上整夜整夜的不敢閤眼,他怕自己睡著了,醒來後林明朗又會不見。
林明朗白天也就依著謝浪,該笑的時候會笑的眼睛都沒了,該懟他的時候依舊毫不含糊。謝浪晚上睡不著她也知道,因為那個時候她正用力的攥著自己的枕巾,不讓哭泣聲從嘴裡溢位來。
王鳴和髒辮他們來探病的時候,也從沒有提起過那天早晨,更沒有問起過原因。依舊像從前一樣打打鬧鬧,還時常因為太鬧騰,護士姐姐經常來敲她的病房門。
肖遙也來看過她一次,只是那次她來了後,一句話沒說,坐在病床旁,雙手小心翼翼的握著她的手,低頭看著她手腕上的紗布一個勁的哭,那個傷心勁讓林明朗都紅了眼眶。
臨走的時候,肖遙擦乾淚水,紅著眼眶對林明朗說,每節課的筆記她都在認真做著,卷子也看了好幾套,她等著林明朗出院後來向自己要卷子和筆記。
那天林明朗的情緒格外低落,任憑謝浪怎麼逗她,她都笑不出來,而且在她看到謝浪眼下那兩個明顯的黑眼圈,突然抻起被子矇住自己的頭,毫無原因的哭了起來。
謝浪看著那一幕,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遊戲機,脫了鞋,上了床躺到林明朗的旁邊,攬住她的肩,溫柔的說,我家的女王怎麼現在變成小哭包了呢?這可不行啊,這怎麼行呢。
林明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她雙手纏住謝浪的腰,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後來,因為哭的太厲害,打起了嗝,再後來,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林明朗的眼眶依舊是溼的,她擦了眼角的淚,從謝浪懷裡出來,她啦著拖鞋去了衛生間。
半小時後,謝浪見林明朗還沒從衛生間出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連鞋都沒穿,直接從床上彈起,猛地拉開衛生間的門,在看到林明朗平安無事後,他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衛生間裡林明朗正趴在馬桶旁吐的昏天黑地。
今天凌晨,林明朗醒過一次,偷偷吃了好多藥,她不想再這麼拖累謝浪了。以前她不告訴謝浪就是害怕會造成如今的局面,但是命運好像始終不向著她。
這幾天,林明朗看著謝浪像被困在籠子裡的鳥一樣,雖然他還是那副懶洋洋的狀態,曬太陽的時候像只剛睡醒的貓,但林明朗知道謝浪並不像表面那樣輕鬆。
所以,她迫切的想讓自己好起來,但是治療抑鬱症的藥本來就有副作用,如今她一下子吃了那麼多,更是難受的很。
她胃裡難受的硬生生的把她的眼淚再次逼了出來
林明朗攤坐在地上看著謝浪久久不作聲,直到謝浪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背說:“不哭,不哭了。”
哄了會後,謝浪半開玩笑的說:“以後要不你上廁所的時候我也跟著?嗯?”
林明朗摸著他左胸口因為擔心到現在跳的劇烈的心臟,軟糯糯的說:“謝浪”
謝浪:“嗯?”
她啞著嗓子,故作鎮定的說:“要不我們分開吧。”
謝浪愣了下,而後捏著她的鼻頭寵溺的說:“你第一次在我面前說話這麼軟,卻提出個這麼為難的要求,是不是在折磨我?”
林明朗這幾天想了很多,現在這種狀態根本不是辦法,謝浪還要高考,他還要去考飛行員,他有夢想,不能和她一樣在這個病房裡耗著。
她向來是個不認輸的人,直到遇到了謝浪。
林明朗想起剛剛謝浪推門而進時,臉上驚恐的表情,覺得自己真的太麻煩了。
現在他們兩個也才不過十八九歲,再過兩年也不過才二十幾,青春正好,何愁再遇不到一個美好的人。
她不想到最後,謝浪因為自己的病滿臉愧疚的對她說,要不分開吧,我實在太累了。
謝浪在她心裡該是風華正茂的少年模樣,會因為天氣很好而笑的燦爛,如果天氣不好,他也會懶洋洋的說沒關係,天氣不好就做點別的事。
但僅僅幾天而已,林明朗就已經在謝浪身上看不到那個少年的影子了,這件事讓林明朗真的太難過了。
謝浪聽到林明朗要說分手後,若無其事的說了句:“開什麼玩笑,浪爺可不會在你這麼可憐的時候拋棄你。”
隨後,他把林明朗抱得更緊,手掌輕撫著她的後腦勺,依著他平時的調子說:“等會給你去買愛喝的皮蛋粥好嗎?”
“謝浪,我認真的。”林明朗剛吐完,渾身軟的用不上一絲力,但是她說的話強硬的讓謝浪逃避不了。
謝浪抱著她,把她放到床上,蓋上被子後說:“你現在病了,我們等你病好了再說。”
“哥哥知道你很累,但是再堅持一下,好嗎?”
林明朗躺到床上後就閉上了眼睛,背對著謝浪,一句話也不說。
謝浪看她這樣也沒再多說,又幫她掖了掖被子,俯身親了下她的耳朵說:“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你別亂跑。”
臨走前,謝浪把衛生間的門鎖住了,又檢查了下病房內沒有利器後才安心離去。
出了病房後的謝浪,頹廢感瞬間爬滿全身,他蹲在在樓下花園角落裡靜靜的抽了根菸,然後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點,才向那家早餐店走去。
林明朗站在窗戶前,看著那個黑點消失後,又爬回到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思量了許久,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
謝浪在她面前根本不敢表現出任何負面情緒,他害怕影響自己的情緒。
林明朗最怕的一幕還是來了,她不忍心因為自己毀了一個少年,儘管那個少年心甘情願,但她林明朗心疼。
那麼好的人,該值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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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趁謝浪回家拿換洗衣物的時候,林明朗給坤子打了個電話,打電話的時候她情緒正常,話說的也很有她平時的風範。
她對坤子說,你來森市一趟吧,把我接回京都去。
坤子在電話那頭樂呵呵的回道,是不是不習慣外邊的生活了,跟你說了還是家裡最好,非得跑外邊浪一圈才能安心回來。
林明朗很利索的掛了電話,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林黛玉一樣,傷春悲秋的不行,根本聽不得親近人說話。
京都那邊,坤子被莫名其妙掛了電話後,嘖嘖兩聲,看著手機說林明朗這小妮子是越來越囂張了。
不過,他說歸說,心裡倒是挺高興的,屁顛屁顛的就去訂機票了。訂完機票後,坤子想著林明朗回來,怎麼也得通知林老爺子一聲,於是他去機場前先回了趟大院。
他回到大院的時候,摸了摸院裡的那棵大槐樹的樹幹,而後又親了一下那凹凸不平的樹皮。
坤子進了客廳後喊了兩聲老爺子,但是沒人應他,沒一會,徐嬸兒著急忙慌的從外邊回來了。
徐嬸兒見了坤子後,連忙拉住他的手說:“坤少爺,可算找到你了,快點跟我走一趟。老爺子說要帶你去森市一趟,把明朗接回來。”
“誒?”坤子奇怪了,這怎麼林明朗前腳剛打了電話,後腳老爺子就要去森市?難不成她還給老爺子打電話了?
“別誒了!”徐嬸兒這個人說風就是雨,動作利索的不行,拉著坤子就把他往計程車上塞。
“別別別,嬸兒,你倒是跟我說說老爺子為啥要去森市啊。”
坤子扯著豬尾巴就是不肯走,問道。
“明朗爸爸剛打電話過來,說明朗在森市,”徐嬸兒說到這突然抹了把眼淚,這一舉動可把坤子嚇的不輕,他著急的問:“林明朗在森市怎麼了?”
徐嬸兒艱難的說著:“她在森市割腕了,說是得了什麼抑鬱症,已經好幾個月了。”
“老爺子聽到後氣的把林牧公子的腿都快打斷了,現在死活要去森市把明朗接回來。”
坤子在聽到割腕和抑鬱症這倆詞後,整個人都僵了,抑鬱症這個詞跟林明朗一點也不搭,她林明朗那麼要強一個人,怎麼可能得抑鬱症!怎麼可能割腕!
絕對不可能的,那個小妮子可是個混世小魔王,從來都是她禍害別人,怎麼可能捨得去死。
但無論他如何不相信,到機場後,坤子看著老爺子那張鐵青的臉都找不到理由不去相信剛剛徐嬸兒說的那些話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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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林明朗打完電話,從書包裡拿出紙筆,寫了封信。
其實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寫信了,因為一般寫信都是寫給無法面對的人,說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隔著一張紙,到底是生分些。
但現在,她這種狀態根本和謝浪正常交流不了,兩人心裡都藏著事,都打著為對方好的名義攔下了所有。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們大概都如此,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救贖另一個人,以為憑著滿腔的愛和勇敢能夠把一個抑鬱症患者拖回岸上。
那封信林明朗想了好久才動筆,她想說的話很多,但到頭來還是隻寫了一句話。
“謝浪,你好,我想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紹。”
“我叫林明朗。”
“爺爺給我取名字的時候說希望我能擁有明朗的每一天,但是我最近好像不太能如他的願。”
“那我把我的名字借給你一段時間吧,我希望謝浪的每一天都是明朗的。”
“都是明朗的。”
這樣你就都是我的了。
最後一句話,林明朗沒有寫上去,因為那樣就顯的她太自私了,提出分開的是她,捨不得的還是她。
但是,林明朗一直這樣告訴自己,只要謝浪的每一天都平安喜樂,他就永遠是明朗的。
永遠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