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的地方離村子很遠,已經深入了森林,叢林外圍的樹木葉已凋零,但雪松還是精神抖擻的立在雪地中,在積雪下像是一座座白色的寶塔,一條寬大的河流從“塔林”中蜿蜒穿過,河面被凍成了一條冰道,冬狩的營地就建造在河旁邊一塊平地上。
說是營地,其實那是一棟兩層的大房子,用厚重的河青石砌成,外表很是粗獷,也不是誰的產業,好像很久以前就有這麼一所空房子了,索性就被用作冬狩的休息所了,對冬狩最為熱心的幾位先生派了村子裡的閒漢打理這裡,即算是展現了愛心,又能保證宅子不會荒廢。
作為一副新面孔,肖也體驗了一把被眾人圍觀的感覺,幾位打扮時髦的太太一邊表達了對瓦奧萊特先生的親切問候,一邊拐彎抹角的打聽她的個人訊息。
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一一回應著,但她心裡很懷疑這些太太究竟有沒有聽說過她那大門不出的“舅舅”。
好在沒多一會兒,諸位“夫人們”的注意力又偏移到了一邊,一堆人聚在一起討論起了哪位女士鬢髮上的羽毛最好看,一會兒話題又偏到了哪家的孩子最聰明,哪家的收成受到了影響之類,肖就趁著這個機會溜到簡身邊了。
簡倒是沒遇到什麼追問,大部分人聽說了她的來歷之後就不再搭理了,或許是覺得身為主人沒必要和僕人交談,簡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並不怎麼在乎別人的態度。
簡正站在窗子前面,旁邊幾位鄉紳正對著那座大大的壁爐使勁,鎮子的執政官和一位榮耀騎士正趴在一堆試圖點燃溼著的木頭,他們對著火星使勁的吹了一口氣,結果火沒升起來,黑煙倒是燻了他們一臉。
“就沒有乾點的柴火嗎?”執政官有點惱了,他撓了撓那光得發亮的頭頂,又在上面抹了一把:“騎士,別再吹了,一會這兒就待不了了。”
騎士抬起有些發暈的腦袋喘了幾口氣,他的鼻尖翹翹的,上面沾著一點爐灰,被人指出來也不窘迫,隨手拉過執政官的圍巾擦了擦,無力的擺了擺手,靠著壁爐坐下來不動了。
騎士的副手學徒——也是他的兒子,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柄手持氣囊,執政官蹲在一旁使勁鼓了幾下,這下大廳徹底待不了了,一股黑煙混著爐灰升騰而起站在一旁看熱鬧的簡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肖趕忙將她帶了出去。
那些夫人也笑鬧著逃了出來,幾位男士倒是堅持在客廳待著,似乎決意要搞定這個“難題”,凱恩斯先生總說自己老了,這時候倒是非常調皮地表示自己要“展現自己的男子氣概”,和執政官他們一同待在了客廳。
樹的枝幹上凝結著白色的冰花,朦朧的寒意在空氣中湧動,肖深吸了一口氣,一股凜冽的氣流從鼻腔進入,穿過氣道在肺裡環繞了一圈,讓她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肖轉頭看著跟在身後一言不發的簡,簡身上穿著一件灰撲撲的衣裳,寬大的罩袍將她整個人都罩住了,顯得格外嬌小,她腳上的鹿皮小靴子在雪地上踩出了一個個雪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像極了冬日擠在窗外的跳來跳去的小麻雀。
“怎麼了?看上去不開心?”
簡抬起頭欲言又止。
“是因為凱斯琳的事情嗎?”
簡的眉頭皺了起來,沉默了良久,嗯了一聲:“你覺得怎樣才是對的?”
一陣風吹過,簡的頭髮披散下來,她的神情埋在一片迷亂的碎髮中,語氣不真切起來。
凱瑟琳的事情算得上這個時代的縮影,新一代女性對舊制度的反抗,但所謂理想最終大都屈從於現實,最終她們還是逃不過安排,去和一個自己不瞭解的人度過一生。
“你覺得呢?”
肖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向來不相信所謂命運,但不是每個人都有堅定的意志去反抗,對與不對,還是要看作出選擇的人。
簡有些不滿轉移話題,抬起頭盯了一會兒,突然像卸下擔子一般笑了起來,臉上顯出輕鬆的樣子。
“你猜?”
兩人沿著長長的石子路往前走著,小路只有窄窄一行,肖緊貼著簡的胳膊才能並肩而行,道路兩旁是叢生的野薔薇林,細細的枝條上閃爍著冰晶,偶爾還能看見乾枯的果子掛在枝頭搖搖欲墜。
這裡離營地有一段距離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肖的視線在四周尋繞一圈,剛好看見站在雪松下面發呆的凱瑟琳。
凱瑟琳背對著小路站著,旁邊是那匹白色的大馬,哼哧哼哧喘著粗氣,將腦袋在主人的胳膊上蹭來蹭去。
感覺到有人靠近,凱瑟琳轉過頭來,臉上顯出有點驚訝的表情,又很快恢復了平靜,轉身過來打了個招呼,眼神很快就落在一旁的簡身上了。
“所以說,你就是我的家庭教師了?”凱瑟琳搖了搖從馬背上取下來的小酒囊,擰開蓋子小小抿了一口,又將酒囊遞給肖:“要嚐嚐嗎?驅寒還是挺管用的。”
肖面上顯現出為難的神情,一般人也就知難而退了,但凱瑟琳像是沒看到一樣,仍然筆直的伸著手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
沒有辦法,那個小小的銀製酒囊還在眼前晃來晃去,蓋子上鑲著的碎寶石在陽光下折射出各色的光芒,而它的主人的目光則在無聲的宣佈:你必須得喝,不喝我就欺負你。
肖接過酒囊,小小的抿了一口,一股果子的甜香味在口中爆發出來,掩蓋了酒精的辛辣。
“是果酒。”凱瑟琳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孩子般的笑容,像是打贏了一場戰爭,又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簡小姐,你也嚐嚐吧。”
不同於當地人喝的烈酒,果酒更像是流行於貴婦人間的一種飲品,沒有多少酒味,但後勁也不小。小小的酒囊沒裝多少,簡和凱瑟琳一人一口很快就喝光了,等肖反應過來攔著的時候,兩人面頰上都染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凱瑟琳的眼睛亮亮的,微醺的醉意在臉上浮現,她盯著肖看了好一會,又轉頭看著路邊的積雪。
“瓦奧萊特小姐,你看見這些雪花了嗎?晶瑩剔透,從天上落下來無憂無慮的樣子,可誰又能看到每一朵雪花裡都凝結著的水汽的靈魂,被封鎖在這精美的牢籠中,無法反抗呢?”
“我倒不這麼覺得,”肖看著一旁落寞的少女,突然覺得她有點可憐:“水滴遇到嚴寒變成雪花飄落,雪花遇到太陽又會融化成水,極端的環境將它的形態改變,但本質卻不曾變過,雪花也是它,雲朵也是它。”
“遵從自己的內心,沒有什麼困難是過不去的。”肖蹲下身掬了一捧雪,雪花在魔力的作用下迅速化成清水從指縫中滴下,在下落的過程中再次凝成雪花點點飄落。
看著這一幕,凱瑟琳眼睛亮了起來,她喃喃道:“真漂亮,不是嗎?”
“我···我大概是醉了。”等到最後一片雪花落地,凱瑟琳收回依依不捨地目光,搖了搖腦袋,“嗯,我覺得我的腦袋有些暈乎乎的,可能是酒勁上來了,剛才眼前還出現了幻覺,能麻煩您送我回去嗎?”
肖有些哭笑不得,可能是酒勁上來了,簡也有點站不穩當了,正斜斜的靠在她的懷裡。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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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娜站在河岸邊的石階上,面前是那條寬闊的康納河,喬提著兩個鉛皮水桶站在她的旁邊。
“都凍住了。”
喬放下手中的桶,撩開大衣從腰間取出手斧敲了敲冰面,雪渣飛濺,鐵的利刃在冰面上只留下了淺淺的白痕,象是無聲地嘲笑。
堂娜也跟著溜了下來,冰面看起來十分厚實,落著的積雪為它提供了一層堅實的屏障。
“怎麼辦?我去馬棚那裡拿斧子過來?”堂娜提議。
喬回頭看了看來時的“路”,為了取到乾淨的水,他和堂娜特意來了上游,這一路上很多積雪的地方都是硬趟過來的,他真不放心堂娜一個人走這麼遠。
“不用了。”喬將手斧別回腰間,四周望了望確定好方向,轉身將河岸的桶拿了下來,“我記得前面有一小眼泉水,應該沒被凍住,我們去那裡看看。”
沿著河道一直往上走,堂娜的靴子踩在厚厚的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沒過多久,喬就停了下來,兩人沿著一處緩坡爬上了河對面,在一顆枯木旁停了下來。枯木斜倚著一堆亂石生長,剛好遮蔽住底下的一小眼泉水。
泉水叮咚,流入下面的水桶中,堂娜蹲在一邊出神地盯著水流的落下,彷彿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喬倚著一旁的樹木,嘴角含笑的看著她。
“又生氣了?”喬最終還是打破了沉默。
“沒有。”堂娜頭都沒回,語氣平平淡淡,什麼都聽不出來。
喬有些好笑,堂娜每次不高興的時候都會這樣安靜,絕不和他多說一句話,以小姑娘特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
“凱瑟琳小姐的事情我很抱歉,但凱恩斯先生的確是為了她好,”喬在堂娜旁邊並排蹲下,眼睛望著她的臉龐:“凱瑟琳小姐並不討厭她的未婚夫,她只是不喜歡這種訂婚的方式,覺得自己沒有受到尊重,我可以保證,她的未婚夫一定會對她很好的。”
堂娜還是一動不動,將下巴埋進雙臂間,好象沒聽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