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定十年癸丑年,梁國,淳州桑陵府。
四月初夏,柳絮、花粉隨著暖風四處飛揚。開書肆的陸老闆打了個噴嚏,關上了紙窗。
“這惱人天氣……”他正在抱怨,門口傳來一聲吆喝,“小陸,你的報紙!”
轉頭一看,送報的老頭杜七老已經邁入門檻。他毫不客氣地抓起放在板凳上的蒲扇,扇了起來。“哦喲,陸老闆,你這店裡怎冰清水冷,沒個人上門?”
“常來那幾個書生都去趕考了,一下便冷落許多。”陸老闆笑道,“今朝有啥新聞?”
“京裡訊息,皇上跟姜小姐私奔啦!”杜七老眼睛大亮,把那蒲扇用力一扇,“姜小姐騎著馬到宮裡,劫了皇上,一口氣跑到了郊外,可把宮裡頭的人嚇壞了!”
他嗓門極大,一下子從隔壁店鋪吸引來一群無所事事的男女,圍在書坊門前,聽他講皇帝的趣聞。自前年衛皇后病逝,皇帝白景深就和明德侯夫人姜夢川搞在了一起。這姜夢川是丞相姜政之女,嫁給明德侯駱成。丈夫還健在,就公然做了皇帝的情人。國朝歷來無皇室娶再嫁之婦的先例,姜夢川沒有入宮為妃的可能。但她毫不在意,揚言自己是喜歡白景深這個人,無需任何名分。甚至說白景深乾脆別做皇帝,好跟她到塞上風流快活。
姜政曾想把這個寶貝女兒嫁給白景深做皇后,卻沒有想到現在兩人以這種方式出雙入對起來。這完全是一樁醜聞、一個笑柄,臺諫連年抨擊姜政教女無方,氣得他病了幾場。
沒想到,姜夢川敢說敢做,居然真帶著皇帝私奔了。
“唉,這下姜大人怕是得引咎辭職了。”陸老闆皺眉嘆息,他挺同情姜政,因為姜政這些年主持朝政,實在是勞苦功高,不應該因為女兒的醜聞就結束仕途。
隔壁綢緞鋪的裁縫搖搖頭,說:“不,姜公立身端正,多半會和明德侯夫人斷絕父女關係。”
杜七老說:“總之他麻煩纏身,大祭酒又有了可乘之機,學宮的勢力會更大了。”
鴻都學宮大祭酒孟斯羽本來是姜政的後輩,但近兩年權力越來越大。他在學宮組織議政,相當於建立了一個規模更大、地位更高的州學。祭酒不再只是掌管學政的官職,而有了實實在在的權力。
綢緞鋪漂亮的老闆娘插話道:“我看孟大人也不錯。其實皇上真跟姜小姐走了也好,姜公這把年紀了,正好與女兒女婿去同享清福。孟大人年輕有為,一定也能把國家治理好。”
有人笑道:“哈哈,是啊,反正皇上也不做什麼事……”
“只是這孟大人有一樁奇怪,三十幾歲都不成婚,你們說,他是不是好男風啊?”
“非也。他是一直迷戀銀莊大掌櫃葉默成小姐,所以至今未娶。”
“開什麼玩笑!葉小姐和白狼幫老大形同夫妻,孟大人怎會和她扯在一起?”
“白狼幫那位不也是女的?”
“是啊,這有什麼好奇怪?許男人好男風,不許女人好女風?”老闆娘嗔道,“你們都說岔了。我聽朋友說,孟大人是因為曾經和林順卿、徐元瑞在獄中待了兩個月,成天看兩人卿卿我我,受了刺激。聽說他以前也陸續有過幾房姬妾,但總懷疑人家對他不夠好,不是真心。女人來一個趕走一個,現在索性以學宮為妻,不再想這回事了!”
眾人哈哈大笑,正聊得歡快,身後響起一個嬌嫩的聲音:“大娘、阿叔阿伯,能讓我進去看看麼?”
陸老闆回頭一看,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前,踮腳向書肆中張望著。這小女孩長得極美,面板潔白細膩,透著紅潤氣色。睫毛很長,一雙黑眼睛神采飛揚,像灑滿星星的夜空。
“哦,請進請進。”陸老闆移開小板凳,讓她輕快地躍進門檻裡。
幾個大人好奇地看著這漂亮小孩在書肆裡走走停停,抬頭仰視那些比她高得多的書架。他們都忘了皇上的情事,在心裡暗自猜測這小孩是誰家女兒。她穿的衣服不華貴,但是舉手投足間從容自信。可若說是大家閨秀,身邊又沒個丫鬟養娘,竟一個人在市井裡晃悠,也不像話。
“阿叔,我能看一下這個嗎?”小女孩忽然指著一疊書,彬彬有禮地對陸老闆說。
“當然可以。”陸老闆朝她笑笑,“你自己看吧。”
小女孩拿起那《飛禽譜》,輕撫書皮,臉上露出自豪的笑容,說:“這是我爹爹寫的書呢!”
陸老闆大驚,從板凳上站起來,走了過去。這部《飛禽譜》由沫陽錢氏望海堂刊印,一問世就引起了轟動。裡面的畫栩栩如生,字型清雅端莊,文章繞有情致,掀起了一股研究花鳥博物之學的熱潮。只是那名為龍野的作者,據說長居海外,仰慕他的人無緣得見。
“小姑娘,你姓龍?”陸老闆很激動。
“不,我姓陳。”小女孩說。
陸老闆一愣,又問:“你娘姓陳?”
“不,我娘姓林。”她說,“我是他們收養的孩子。”
她說完,目光忽被書架上的另一冊書吸引:“啊,這本小說好看嗎?我買回去和妹妹一起讀!”
陸老闆看見門口坐著的綢緞鋪老闆娘臉上閃過一絲不忍——是啊,這麼可愛的孩子,竟然是收養的,而且聽起來養父母又有了自己的女兒,那對她大概也就隔著一層了。難怪她出門都沒個下人跟隨,原來是這麼命苦。
“這小說我送你了。”陸老闆把書從架子上拿了下來。
小女孩搖搖頭:“阿叔,謝謝你,我娘說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我再挑幾本,待會一起付錢給你。”
她將手中《飛禽譜》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又去找別的書了。陸老闆自己翻開那部珍本,再次感嘆於書中那些小楷的秀美,說:“真是好字。”
小女孩一邊踮著腳拿書,一邊說:“那些字是生我的爹爹寫的呢!”
陸老闆又是一驚,他知道那書法絕對是名家手筆,將來要流芳百世的。這小孩的生父養父都是高人,他頓時覺得,好像也沒人有資格同情她。
他問:“生你的爹爹是誰?”
小女孩回過頭來,狡黠一笑:“我爹孃的朋友。反正他和我親孃都是很厲害的人,而且他們都很愛我。”
現在任誰都能看出,這小女孩並不命苦,她的養父養母待她極好,只有在蜜罐中泡大的孩子,才會有這樣活潑自信的性格。人們好奇地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很聰明,對自己父母的身份隻字不提,總能很有禮貌地繞過去。
她再次踮起腳,伸長了小胳膊,去拿一本高處的書。袖子落下,露出白淨的小臂,手腕上戴著一串流光溢彩的手鍊。
“你這手鍊很漂亮。”綢緞鋪老闆娘稱讚她。那是一串五色的貝殼,大小相仿,邊角磨得圓潤,也不知道誰有這樣的耐心去撿了這麼多相近的貝殼,做了這獨一無二的手鍊。
“是我爹爹做的呢。”女孩聞言,抱著書回到門邊,大方地把手鍊褪下,遞給大娘看。“我爹爹什麼都會,還會做能飛的木鳥,會講故事,認識好多好多花鳥蟲魚……”
“哎喲,這麼能幹。”老闆娘笑道,“你娘呢?”
“我娘也很能幹,她掙錢養我們全家。”
“啊?你爹不掙錢的?”裁縫很是驚訝。
陸老闆嘆道:“寫那種書哪能掙到錢啊。”他深知出《飛禽譜》這樣印刷精美的雜學書籍一定是要倒貼錢的,聽小女孩這麼一說,猜著了幾分——想必她養父是入贅大戶人家,所以才有閒錢做這種無用之事。
小女孩笑了笑,不再多說。陸老闆也沒多追問人傢俬事,他溫和地說:“乖小囡,你爹孃現在在哪裡?街上人多,你一個人跑出來,他們放心?”
小女孩嘴一撇,忽然有些喪氣:“他們自己坐船出去玩了,把我和妹妹送到桑陵。還讓我們進學堂,我才不要去!”
“原來你是逃學出來的啊!”杜七老哭笑不得。
“是啊。”小女孩毫無愧色,“學堂裡講的東西我都會了,為什麼還要聽?”
眾人都笑了,商量著待會還是讓綢緞鋪老闆娘送她回學堂去。女孩充耳不聞,將厚厚一摞書抱到陸老闆面前要結賬。
陸老闆一看,那些書有梁國書,也有雪國書,而且除了那本小說,盡是較為高深的書籍。他心裡嘖嘖稱奇,想這孩子說學堂裡學的東西她都會了,大概不是撒謊。他拿來算盤,一本本計價,算到最後幾本,發現都是醫書,忍不住問:“小姑娘,你小小年紀,看醫書作甚?”
“我以後想當大夫啊。”小女孩篤定地說。
“嗯?喜歡治病救人?”
“對。還因為爹爹身體不太好,總是胃疼背疼的。他說他要活到一百歲,我一定要治好他,幫他實現願望!”
陸老闆很感動,心想自己還沒有成婚,要是以後能生這麼個小棉襖就好了。他要把那本小說送給這孩子,她堅決不肯收。最後總算結好了賬,他正在用紙包書,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小女孩臉色一變,說:“阿叔,我待會來取。”然後撒腿就跑。
“安安!”一群氣喘吁吁的人衝了進來,“別跑,站住!”
門口的鄰里們吃了一驚,攔住那夥人,問:“你們是誰?”
“在下是何家的管家。”為首的大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那小孩是何老闆的親戚,我們抓她回去上學!”
一聽何老闆的大名,眾人都愣了一下。誰都認識造船的大佬何青青,原來這小女孩是她家的。但杜七老沒那麼輕信,他依然攔著這夥人,說:“有什麼憑證?讓你們隨隨便便把孩子抓走,出了事誰負責?”
“是啊,萬一是人販子呢。”老闆娘橫眉冷對。
“人販子?”那自稱管家的大叔露出苦笑,“誰能販這小東西,不被她賣了都算謝天謝地!她要是有她妹妹一半乖巧——啊,跑了!”
陸老闆回頭一看,只見窗子被推開了,而小女孩已無影無蹤。他奔到窗前,向外一看,眼看那孩子穿過重重包圍,左衝右突,將何家的家僕們甩在身後,絕塵而去。十幾個大人抓她都抓不住,身手之敏捷,簡直令人震驚。
他呆呆地趴在窗欞上看著,久久不能從小棉襖變身小怪物的驚訝中回過神來。忽然一團柳絮迎面撲來,鑽進了他的鼻孔,讓他又連打了幾個噴嚏。
初夏的微風從窗縫中湧入,拂過臺上攤開的那本《飛禽譜》。彩色的圖畫一頁頁翻動,像流淌的夢境。
這是惱人的季節,也是最好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