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林豫兮坐在燈前,聽著窗外的大雪簌簌地下。她住在小妹、張鶴年和母親的居處,等待著大理寺審判龍野。這幾天她四處活動過,可是正如柯守白所說,龍野的案子的確是“鐵證如山”,她知道他不像她這樣好運,能僥倖逃過牢獄之災,只期望能爭取從輕判決。

雪落的聲音很好聽,像小貓的利爪一下下踩在心上。她將他的“遊刃”放在膝上,撫摸著鯊魚皮的刀鞘,想起了昨夜的夢——很神奇,她真的天天都能夢到他,感覺自己從未與他分離。

“阿夏。”張鶴年在門外輕聲喚她。她開啟門,見他神色緊張,像遇到了什麼大事。

“怎麼了?”

“姜公來了,說要見你。”

她一怔。姜政雪夜來訪,想要幹什麼?他把她和龍野害成這樣,自己什麼好處也沒撈到,居然還有臉來見她?

但她此時不能不見姜大人。她穿過積雪的庭院,來到見客的畫堂。門前守備森嚴,堂中沉寂昏暗。張鶴年在門口止步,她獨自邁過門檻,走到屏風之後,看見了正襟危坐於席上的男人。

他和龍野長得相像,可是那凌厲而嚴肅的氣質又是如此陌生,讓她心裡不太舒服。她在離他一丈以外站著,喚道:“姜大人。”

“你該叫我一聲舅舅。”姜政的神色柔和了些,“阿夏——麟兒是這麼叫你的吧?過來,坐。”

她依然站著不動,警惕地看著他,像防備一隻穿行於風雪的獵鷹。

姜政自嘲地笑了:“好。你應該如此。是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受罪了。但是,你也應該想想,你們自己有沒有什麼錯?”

“姜大人依然在怪我們站在衛衍那邊,是吧?”林豫兮冷冷地說,“你還是不明白,我們並不是支援衛衍,只是……”

“只是希望所有人的命運不再是大人物‘一句話的事情’,對麼?”姜政笑得更加嘲弄,“恭喜你,你做到了。若是在前朝,以我的身份,完全可以用一句話就把麟兒從牢裡放出來。而現在,我這個‘大人物’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受審判,按照律法贖罪。哼,如今我一有動作,衛衍的人就會群起彈劾我徇私枉法,你們南方的小報就會拿那些重傷的獄卒大做文章。這下你總算稱心如意了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蒼涼。林豫兮也感到一種隱隱的荒誕,新法救了她,卻又害了龍野。它將權力變成了“廢鐵”,當別人要用它砍她的時候,她慶幸於它的遲鈍;而當她想用它救自己人時,就會怨它不夠鋒利了。

姜政淺褐色的眼睛黯淡下來,不再像獵鷹,而展露出一點軟弱的底色。她忽然意識到,他其實還是愛著他唯一的外甥的,就像林方之對她的那種愛一樣。

苦澀晦暗的、摻了太多雜質的愛。

“麟兒生性涼薄,總是把我往壞處想。”姜政幽幽嘆息,“他不懂,我雖不滿他,最多不過是敲打一下,不會真的害他。他還不如衛衍瞭解我——衛衍就很清楚,怎樣可以刺我一劍,讓我傷心。”

他看向旁邊一隻青瓷瓶裡插的臘梅,沉默片刻,說:“家姐去世時,囑託我照顧好麟兒。我終究是負了她,沒臉再到她墳前去了。當初我好不容易找到麟兒,真的是很高興。我想幫他報仇雪恨,想給他權勢榮華,哪裡知道,這卻讓他疏遠了我。”

林豫兮說:“這是你的錯,不能怪他性子涼薄。”

“是,還是你懂他。”姜政苦笑,“難怪他那樣鍾情於你。在蘆川時,他傷得很重,虛弱得連筆都握不住,但還是要親自給你寫信。他寫了很多遍,才寫出了一封完整的信……這些事你知道麼?”

她沉默了。姜政也很懂得該如何刺她一劍,而她果然中招,被刺得鮮血淋漓。

“他的內傷一定還沒有痊癒,只是瞞著你。”姜政又說,“我會想辦法,賠償傷者,引咎自罰,儘量減輕他的罪名。衛衍和他有師生之誼,警告了我也就夠了,應該不至於再去深挖他別的罪行。但他這次傷人太多,少不得要坐一兩年牢。在獄中我也會找人照顧著他,可牢獄畢竟不比外面……以後他出來了,還要拜託你,好好待他。”

她的手指輕輕撫上右腕的發繩,疼痛的感覺在胸腔裡蔓延不止。她知道,姜政從此再也不會和他的外甥相見了。

男人起身而去,留下桌上的一枝寒梅微微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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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定二年臘月十五日,趕在新春之前,大理寺對徐兆麟傷人及綁架一案進行了審判。即使他是勳貴苗裔、國之功臣、左丞相姜政親屬,但朝廷依然秉公執法。只是考慮到姜政和林順卿以鉅款賠償了傷者,人質孟斯羽又為他說了很多好話,最終從輕處罰,判決他一年監禁。

在這一系列風波中,皇帝白景深始終沒有露面,只是在需要簽字時才見見大臣。臣民們幾乎忘記了皇帝的存在。

他們漸漸發現,原來沒有皇帝,天下也能照樣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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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詔獄大門外。

清麗的女子站在高牆之下,盼望地看著緊閉的大門。她衣著樸素,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但身上有種柔和又堅定的氣度,讓來往的官吏和行人免不了要多看她幾眼。

午時到了。大門緩緩開啟,從遠處走來一人,身姿挺拔,步履沉穩。走到近處,他的腳步卻越來越快,最後是奔出了大門,將那等候著他的女子緊緊摟住,攔腰抱起。

“真不要臉。”路口賣煎餅的大叔罵了一句。旁邊站著幾個等待煎餅出鍋的跑腿小吏,正在寒風中搓著手,聽了他的話也連連點頭。

林豫兮沒聽見他們的議論。她靠在龍野的肩頭,感到淚水不爭氣地流過臉頰。唉,本來決心歡歡喜喜地迎接他的,為什麼最後還是這樣?

“傻瓜,別哭啦。”龍野把她放下,擦了擦她的臉,“我在裡面過得可好了,真的。”

“真的嗎?”她急切地打量著他,唯恐在他身上找出什麼傷病來。

好在並沒有。他看上去和夢裡一樣精神抖擻,甚至還顯得比以前清爽了幾分。他溫柔地一笑,清淺的眸子盈盈發亮,說:“我每天就改改你給我送來的稿子,晚上還能在夢裡見見你,時間很快就過啦。”

她破涕為笑:“你夢見我什麼了?”

“自然是夢見你在床上風情萬種……”

她滿臉通紅,感到他身上那陽光的氣息又在誘惑著自己。好在他想到了別的事情,沒有再在大街上撩撥她,而是問道:“安安呢?”

她收起胡思亂想,笑道:“在船上等你呢。她已經會說好多話了,只等著見爹爹。”

他似是有些擔心:“她不會不記得我了吧?”轉而又自我安慰:“沒關係,真記不得了,重新認識一下就好!”

她挽著他的胳膊,向前走去,兩人絮絮叨叨地講著說不完的話。

“我的船在白雲渡停著,我們馬上就可以回海上。”

“以後還回梁國嗎?”

“暫時是不想了,以後再說吧。”

“我師父還好麼?”

“他在芥島幫我們籌備婚禮,還要替我們主婚呢!”

“不去見見你娘?”

“她也在船上,要跟我們一起去芥島玩玩。你放心,她什麼都知道了,非常心疼你,說會把你當親兒子養。”

陽光明媚,照得道旁積雪晶瑩剔透。樂州白雲渡的碧海藍天好像近在眼前。傳說三千年前,海神乘著白雲飄然而至,在這裡接走了美貌的山鬼。而這次,來的是海怪。

海邊總會不時被濃霧籠罩。藉著霧氣的掩護,好奇的海怪從海浪裡踏水而來。它有時化身為妖嬈的少女,有時是俊美的男子,有時是白髮的漁翁,有時是赤腳的孩童。有時是貓狗,有時是海鷗。即使是天帝的寶劍也不能殺死它,即使是蛟龍之須製成的繩索,也不能束縛住它不安的靈魂。

它總會不斷重現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