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之站在門首,向著遠處的巷口張望。

阿爹離開家已經七天了。林方之天天在門前等他。阿爹說過,他過幾天就會回來。他從來都說話算話,所以林方之堅信他很快就會像往常一樣,從巷口悠閒地踱著步走過來,手裡拿著糖葫蘆串或彩紙風車,笑嘻嘻地呼喚他和妹妹的名字。

可是這一次,父親好像失信了。

從大人們的神色中,林方之感到有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這幾天,母親天天都早出晚歸,回來時就面色慘白,一言不發地走進正屋關上門。而阿夏則像受驚的小貓,總是躲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抱著父親送她的一個小布老虎不肯撒手。除了偶爾的嬰兒啼哭,家裡寂靜無聲,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怪物把一切聲音都吞噬了。

此時,母親又和許大爺一起出門了。許婆婆在廚下忙碌,阿夏不知道躲在了哪裡,林方之害怕家裡冷清的氣氛,於是又偷偷獨自走到了正門外的陽光下。

秋風吹過,捲來一枚紅楓葉,打著旋兒從他腳下飄過。他順著楓葉飛走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匹白色小馬駒正向這邊走來。

馬駒上坐著的是對門潘家的阿舒。他家僕人潘四牽著馬,而阿舒晃盪著小短腿,高高坐在馬背上,好不神氣。

“停!”經過林家門首,阿舒得意地一揮手,小馬就停下了。林方之以前沒有見過這匹馬,看來是他的新玩物。鴻都地處北方,靠近彤山獵場,很多富貴之家的男孩都從小學習騎術。但阿舒八歲就有了自己的小馬,還是一匹沒有一根雜毛的雪白駿馬,這足以引起所有男孩的羨慕了。

“林阿栩。”阿舒在馬背上俯視著林方之,頓時覺得自己增添了幾分威嚴,連語速都慢了下來,“你看,這是我的馬,名叫小雪。你覺得怎麼樣?”

林方之誠實地回答:“很漂亮,就是小了點。”

“它會長大的嘛!我爹說了,它的爹孃都是御馬呢,它長大以後一定會是一匹千里馬。”

他已經跟好幾個孩子說過這句話了。然後他毫無例外地得到了一陣驚歎,以及嫉妒的目光。孩子們還會向他請求能不能讓自己騎騎小雪,這時候阿舒就會大方地同意,享受他們的崇拜與感激。

可是他沒有從林阿栩這裡得到他期待的反應。

林方之只是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目光又飄向了巷口。

阿舒有些生氣了。他想了想,不懷好意地問:“阿栩,你是不是不會騎馬?”

“是的。”林方之隨意地答道,也毫無羞慚之色。

“北人騎馬,南人乘舟。”阿舒順口背出了《神童格言錄》裡的句子,“你們南蠻子是不是都不會騎馬?”

林方之突然看向了他,眼神如火一般燃燒了起來。這兇狠的目光讓阿舒心中一驚,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

林方之狠狠地瞪著他:“我爹說了,以後你再罵我們南蠻子,他就要來揍你。”

阿舒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這笑容也是新的,是林方之以前從沒見過的一種笑。

“你爹?他怎麼來揍我呀?”他說,“你爹不是犯了罪,進大牢了嗎?”

如同有個驚雷在林方之頭頂炸開。他聽大人說過犯罪的人,那都是些壞人。只有壞人才進大牢,而他的阿爹怎麼會是壞人呢?

他剛剛的勇氣一下全沒了,驚慌失措:“你,你胡說!”

“還想抵賴。”阿舒不屑地撇撇嘴,“反正你爹是罪人,你呢,就是罪人的孩子。罪人的孩子將來也要做奴婢的。還有阿夏這個蠻子,她是女的,會被送進長樂坊,長大了就要當粉頭①。”【①粉頭:即妓女。】

“少爺,別瞎說!”牽馬的僕人潘四趕緊制止小主人。

“我沒瞎說!”阿舒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一臉委屈,“這不是我爹說的麼?”

他正說著,突然像見了鬼一般大驚失色。林方之回頭一看,只見林豫兮懷抱著小布老虎,正從影壁下向門首走來。

“快走快走,蠻子來了!”阿舒慌張地兩腿亂蹬,差點滑下馬背。潘四連忙扶住他,牽馬走了。

林方之氣得握緊了拳頭,但卻不敢動彈。“罪人”兩個字,就像一道無形的魔咒,把他死死地釘在了地面上。他不敢去追阿舒問個明白,更不敢向他動手。

更可怕的是他說的那些有關長樂坊的話。林方之知道長樂坊是一個壞地方,而粉頭,就是裡面的壞女人。阿舒一定是騙人的!可是,萬一,只是說萬一,那話真的是他爹爹說的……

林方之不敢想了。

“哥哥。”林豫兮走到了他背後,“許婆婆叫我們吃飯了。”

他看向妹妹。深秋的陽光從門外照到她的小臉上,映得她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的面板像細瓷一樣清透,烏黑柔軟的頭髮梳成一對雙髻,實在是比畫上的娃娃還要可愛——當然,這只是在她不淘氣的時候。而林方之生平第一次發現,這個小淘氣不是會永遠待在他身邊的,他完全有可能會失去她。

這個念頭把他嚇壞了。

“阿夏,快進來!”他一把拽住妹妹的胳膊,把她拉到影壁之下。

“你幹什麼!討厭!放手!”她又變回了不可愛的樣子,蠻橫地掙脫他,擺出了大戰一場的架勢。

林方之卻並不是要跟她打架。他急切地說:“阿夏,聽話。從現在開始,你要一直跟著我,好麼?”

他鄭重其事的神情讓小女孩安靜了下來。她好奇地看著哥哥,像是不認識他了。

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卻感受到了哥哥的認真。他不是像往常一樣在嘲笑她,或是和她搶東西。他從欺負人的討厭鬼,變成了認真的兄長。

對於這種認真,她本能地感到信賴。

“好。”她也認真地點了點頭,拉住了哥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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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我們老爺有急事,今兒一早就出去了。您瞧,真是不巧。要不您留個拜帖,等老爺回來我遞給他?”

門房的臉是陌生的,是她以前沒見過的新人。他的話語客氣而熱情,卻讓陳翠的心一點點涼了。雖然早已猜到會是這個結果,但她還是聽到了心底殘存的希望破碎的聲音。

七天過去了,她依然連丈夫的罪名都不知道。她先是去了尚法司獄,想要送點東西進去。但那戒備森嚴的地方豈是平民所能擅入,還沒走到門口,她就被手持長戟的衛士攔下了。當聽說她是想給丈夫送點衣物,一個衛士笑了:“這裡面沒人需要衣服,難道你以為朝廷會虧待犯人不成?”他說的這句話腔調怪怪的,讓她不寒而慄,不敢再問。

然後她跑遍了所有她知道的丈夫同僚的府宅,也跑遍了所有自己結識的熟人的家門,想打探一點訊息。但主人毫無例外地都偶染微恙不能見客,或碰巧離京暫不回來。

人人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她,只有一個叫胡一臻的朋友肯出面幫忙。

胡一臻也是蘩縣人。十年前,他給淳州商會的一家銀鋪做夥計,來京城放債。不料流年不利,做的幾筆生意都虧得一塌糊塗,被銀鋪掃地出門。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老婆又席捲家財跟人跑了,連個盆也沒給他剩下。胡一臻山窮水盡,差點就跳了金鱗湖。

多虧林汝明從同鄉那裡聽說此事,主動給他送了一筆回淳州的盤纏。胡一臻絕處逢生,倒也沒回蘩縣,而是用這筆錢做本錢,在京城開了家淳州糕餅鋪。他放債不行,卻有祖傳的做糕手藝,竟一下子在京城大紅大紫,店越開越多,後來還蓋起了一家專賣淳州風味菜的酒樓。

發了財的胡一臻惦記著林汝明的恩情,幾次攜重禮登門拜訪。但林汝明只是和他喝酒吃飯,銀子一分也不肯收。胡一臻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再強求。多年以來,每逢年節,他始終記得攜些蘩縣土產來林家敘舊。

林汝明出事的當天,陳翠就叫老許去通知了胡一臻。胡一臻迅速就來了林家。問了情況後,他豪爽地拍著胸脯,說他認識尚法司的什麼軍爺,一定能探得訊息。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卻杳無音信。當陳翠今天找到他家門口,他甚至連見她一面都不願了。

短短七天,她嚐盡了人情冷暖。但她還是不敢相信,人可以無情無義到這個地步。

陳翠強忍住眼淚,對那門房說:“那勞煩大哥,等你家老爺回來,一定記得告訴他一聲我來過了。不管情況是好是歹,請他遞一句話給我,也讓我心裡有個數。”

“好嘞,一定的,一定的。您放心,請回吧!”

門房的語氣依然很熱情,但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姿勢,卻都在暗示著送客。陳翠起身倉促地拜了一拜,走出了胡家的大門。

她默不作聲地走下臺階,許大爺趕著馬車在院牆下等著她。看到她的臉色,老許什麼都沒說,掀起了馬車的門簾。

他們一路無話。等馬車走過了幾個街口,老許才說:“大娘子,我們現在去哪裡?”

去哪裡?她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裡。連胡一臻都躲開了,她還能找誰?以前她常聽人說婦人家是“沒腳蟹”,現在她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沒了當家的男人,她立刻六神無主。就像一隻爬不動的小蟹,眼看著要被烈日曬死在礁石之上了。

聽她不回答,老許嘆了一口氣,說道:“我還有一個辦法。您知道戶部高大人嗎?那是林相公的頂頭上司。林相公出了什麼事,他應該是最清楚的。我認得他家一個小廝,那人剛剛從胡家門首路過,跟我打了個招呼,說是去遠風樓給主子送東西。看來高大人就在遠風樓吃酒,咱們要不趕緊去遠風樓外面候著,等他出來便攔了他的轎子,找他問個明白,如何?”

陳翠知道高大人。他是彤州清吏司員外郎,管著手下兩個主事。可陳翠從未見過他,只聽說他的一個女兒是靖安侯的寵妾,三個兒子都蔭了官,府第就在京城最繁華的鳳凰街。林汝明很少提起他,陳翠也不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

她遲疑道:“這樣是不是太冒昧了……”

“哎呀,這時候還講什麼禮數?難得有這麼個機會,試一試又怎的?”

以往陳翠只在戲裡看過喊冤的婦人當街攔轎,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這麼一天。可老許說得對,不這樣做,她還有什麼辦法呢?

“走吧,去遠風樓。”她攥緊了手中的汗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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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錦坊裡遊人如織。這裡本是金鱗湖邊上的米市,因楓樹最為繁茂,深秋時節與湖水相映成趣,如天女織錦,雲蒸霞蔚,故太////祖賜名織錦坊。如今,米市已移往他處,街旁盡是鱗次櫛比的古董珍玩店。而遠風樓在一片矮屋之間拔地而起,佔盡地利,可以直眺秋湖映霞的勝景。

一片楓葉飄起又落下。陳翠的目光追隨著那一抹紅,看見它落在了一個少女的髮間。

“哇,你瞧!”少女身旁的少年將楓葉拾起,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兩個人都驚喜地笑了。

“真美啊……”

“是啊,京城真是個好地方。”

“那咱們成親以後也搬來京城住,好不好?”

“哼,就憑你?沒聽說過京城裡將軍滿地走,翰林多如狗。你來這裡,怕是連掃大街都沒人要!”

這對男女嬉笑著走遠了,背影隱沒人群中。

陳翠收回目光,繼續望向遠風樓的大門。她和老許已經在街邊站了一下午,目不轉睛地盯了兩個時辰,也沒見高大人出來。也許他從另外的出口走了。也許他家小廝說的主子並不是他。天色越來越暗,好像又要落雨了。陳翠的心情也越來越低落。

“他會不會已經走了?”她問老許。

“再等等。”老許說,“按理說,中午不出來的話,應該就是這會兒出來了啊。如果吃完午飯下午留在這兒打牌喝茶,往往晚上就會去長樂坊繼續聽曲吃酒。已經快要酉時了……”

老許年輕時也做過轎伕,對官老爺們的習氣倒熟悉得很。陳翠決定還是聽他的話。

也不知又站了多久,她只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卻忽聽老許叫道:“出來了!出來了!”

她急忙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群紅光滿面的男人從樓裡走出,正彼此鞠躬作揖,開懷大笑。原本躲在牆角吃酒賭錢的轎伕們慌忙抬了轎子跑過去,恭恭敬敬地候在臺階之下。

老許指了指:“就是那個花白鬍子,穿松花色道袍,拿扇子的老頭!”

他話音未落,陳翠已急急地擠開街上的人群,向對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