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船來到了港口。
這艘船,巨大得像神話中的怪物。人們第一眼看到它時,都會感到莫名的敬畏。可仔細看去,那畫在船艏的圓圓龍目,又有幾分憨厚可愛。
“真是一隻溫柔的巨獸啊。”
絕美的少女站在一艘小船上,眺望大船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飄著五彩蜈蚣旗,還有兩面方旗,一面畫著只獅子,另一面畫著條笨拙難看、不倫不類的大魚。
醜則醜矣,卻無人敢嘲笑這面旗幟。渙海、冥海、澹海的人都知道,它是海怪之旗,帶來貿易,也帶來掠奪;帶來庇護,也帶來死亡。
海風吹來,淡金色的長髮拂過少女臉頰上的一處傷疤——毒蛇狀的刺青,破壞了那張精緻小臉的完美。這是恥辱的印記,代表著異端。但少女從不以此為恥,從未想過要遮蔽它。
她名叫蘇娜,來自遙遠的北方國度欽如國,穿越萬里海路,逃到了南方的黎國。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是越獄逃犯,他們的罪名是信奉異教、私藏禁書,本應上絞刑架的。但他們逃了——帶著幾船書籍。身後,是仍在死死追殺他們的“神僕隊”。
好在,現在他們終於看到了希望。
朋友的聲音傳來:“蘇娜,海怪請你去見她。”
蘇娜點點頭,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向船舷走去。
朋友看看她,遲疑道:“你就這麼去?”
她說:“是啊,怎麼啦?”
“你不換身衣服,帶點禮物?”
“我的容貌就是我的衣服,我的智慧就是我的禮物。”
她傲然離去,獨自上了海怪派來接她的小舢板。即使是去請求幫助,她也不會丟掉天鏡宗學者的驕傲與尊嚴。
海浪捲起細密的泡沫,拍打著船頭。那泡沫是暗紅色的,下面有殘肢若隱若現。成群的海鷗怪叫著飛來,搶奪這份大餐。這都是海怪的傑作,她的船隊剛在近海大敗敵人,進行了一場凌厲的屠殺。
海怪林順卿,梁國海賊頭子,“海上同盟會”的老大,芥島的主人。據說她是個女子,但很少有人見過她的真容。蘇娜即將要見的,就是這隻神秘的怪物。
說一點不怕,那是自欺欺人。尤其是小舢板行到那艘大船之下,被大船的陰影完全籠罩住時,蘇娜的好奇與緊張都達到了頂峰。她抬頭仰視船舷邊探出的炮口,看著竹籃緩緩放下,心跳得越來越厲害。
到了近處,才更感到這艘船的可畏。它是典型的梁國船,但又融合了渙海諸國最新的造船技術,堪稱堅不可摧。在它面前,欽如國一直引以為傲的帝國海軍,也該相形見絀了。
她沉住氣,上了竹籃,讓船上的人慢慢將自己拉上甲板。遠遠地,她又看見了船艏的黑白龍目,覺得它似乎帶著一絲笑意,在凝視著自己。
船上有許多赤膊幹活的船工,他們正忙著沖洗甲板。夾雜著黑灰和血汙的髒水從蘇娜腳邊淌過,男人們熾熱的目光黏著她的身軀,但她只是挺直腰板,目不斜視,隨著使者走進了舵樓之中。
舵樓裡有些昏暗,唯有一道銳利的光分外奪目。那是刀光。有人正擦拭著一把長刀,刀刃寒意森森,流淌著精美的刃紋。
刀上是一隻白皙纖長的手。聽見她來了,那人利落地收刀入鞘,抬起頭來。
蘇娜看見了昏暗空間中另一樣明亮的東西,一雙明淨的褐色眼睛。
那一瞬,她有些驚訝。她從沒有想過,名震海上的海怪林順卿,竟那樣樸素清和。她不到三十年紀,披一件青衫,如雲烏髮簡單地束了束,別了兩三根細簪,順著肩膀柔美的線條垂落腰際。若不是她手上那把長刀帶來一種肅殺之氣,蘇娜會以為自己見到了一位梁國鄉下讀書人家的女兒。
“宗主,這就是蘇娜小姐了。”有人畢恭畢敬地對林順卿說。
“嗯。”林順卿把她的寶刀放到一旁,端詳起蘇娜。片刻以後,她微微一笑,說:“是個勇敢的姑娘。”
蘇娜學識淵博,會講梁國話,向她微微躬身,說:“宗主,很榮幸能見到你。聽說你常庇護海上的流亡者,我和我的五位朋友,想要投奔至你麾下。”
林順卿說:“你們犯了哪國的法?”
蘇娜說:“我們信奉天鏡宗,現在是欽如國的異端。”
“你們帶著什麼來投奔我?”
“幾船書籍,和我們的智慧。”
“那真是無價之寶。可我聽說,貴國的神僕隊是國王豢養的殺手,非常難纏。如今我是梁國的心腹大患,又是黎國的死敵,已經有兩個大國想要我的腦袋,我為何要再得罪欽如國呢?”
蘇娜平靜地說:“宗主說得對,收留我們,會帶來很多麻煩。我只是向宗主求助,但如何決定,當然是宗主說了算。不管如何,我都會感謝宗主,為你祈求神的祝福。”
林順卿問:“如果我不能幫你,你打算去哪裡?”
“繼續向南。”
“南邊的盤珞國也不歡迎異端。如果無路可走了呢?”
“我們還有一把劍,能用它渡去另一個世界。”
林順卿漂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動容,她笑了笑,說:“劍不是這麼用的,它該用來贏取自由,而非自我了斷。留在我身邊吧,你教我天鏡宗的智慧,我教你用劍。”
她的聲音堅定而溫和,似乎有無盡的力量,又如海水般柔軟。蘇娜飽經憂患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她明白,自己得到了安全。
凡是海怪承諾要保護的人,都不會再受到傷害。不管他們是怪物,還是異端。
在這個承諾之下,蘇娜從一個美麗的少女,慢慢變成了一個美麗的老太太。她一生收了很多弟子,寫了很多書,但每當想記下一些有關林順卿的事情時,卻不知從何下筆。
她只能對好奇的弟子們一遍遍口述:“林順卿,她原名叫林豫兮,又叫阿夏,又叫林二,是梁國淳州蘩縣人……梁國人總有很多名字,很複雜的。”
然後她會講林順卿的一場場戰役,講她的情人和朋友,講她那些令人震驚的選擇。講到最後,年少的弟子們總會疑惑不解,爭相發問:“她做的這些事,到底對不對啊?”
“孩子,這真是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了。”蘇娜會慈愛地微笑,“總之,我只能告訴你們那最老套的答案——他們那代人,各有各的選擇,但種種選擇匯聚在一起,就改變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