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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逃亡的人並不敢從大路進入城市,拉彌亞花了一些時間,讓馬沿著軌道奔跑,順利地找到了車站。
因為要運送礦產,里克特的車站是半露天的構造,還有不少跟列車軌道不一樣的道路在附近,非常寬敞,隱約能看出幾十年前車來車往的繁榮樣子。但現在的居住在這裡的人已經不是很多,寬敞的車站略顯空蕩,正好方便了兩個逃亡者。很快,她們趁著車站內沒有列車的時候,從軌道和站臺之間的角落裡悄悄地摸了進去,混進了等車的人群。
“快上來。”
隱蔽處,拉彌亞將馬放走,先一步爬上了站臺,用繩子把腿腳不便的納喀也拽了上來。她在車站裡繞了兩圈,看了大概的逃跑路線,也確認沒有通緝令張貼後,趕緊扯著他往有時刻表的地方跑。
她的個子不高,也不敢讓納喀暴露,就乾脆把自己的帽子摘下來扣在納喀的頭上,然後帶著他走到靠前但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問他:
“上面寫了其他城市和價格嗎?”
里克特位於邦的角落,又曾經是銀礦產地,去往別的邦並不困難。
納喀的情緒有些低落,但現在逃跑要緊,他打起精神認真地把時刻表上的每一趟資訊都快速掃了一遍。
“上一列好像剛走,下一列發車在5分鐘後。”
納喀趕緊看了一下上方的機械鐘,輕聲說道:“我們要坐5分鐘後的那一趟車嗎?”
拉彌亞想了想,把懷裡裹緊的硬幣拿了出來,又把之前從莊園守衛身上摸來的舊毛氈錢包也取出一起清點。
“這兒用什麼貨幣?能用因蒂斯錢嗎?”
納喀趕緊往售票口張望:“能用!售票口旁邊可以兌換貨幣,還寫了最近的匯率。”
“那我們現在有差不多20個費爾金,還有18個比索。”拉彌亞的心怦怦直跳,20費爾金,這可是一個金路易,是750比索!她可從來沒有擁有這麼多錢過,“5分鐘後走的車通往哪裡?車票多少錢?”
“5分鐘後的車……好貴,要400比索。”
車票的標價是西拜朗的貨幣,納喀也就直接唸了出來。他認真地看了一遍,咂舌:“12點20分的車是去一個叫馬雷什的城市,在北方邦——我記得北方邦好像是一個被將軍掌管的獨立城邦,跟我們這裡不一樣,路上要差不多七個小時。跑那麼遠的話,肯定不用再擔心追捕的事情了。”
西拜朗沒有統一的政府,要麼是聽從北大陸國家的殖民地城市和邦,要麼是被某位軍閥以自己的名義治理的“獨立”城邦,被切得很零碎。但不管怎麼說,跨邦執法都很困難,甚至有時候政令出了城市就悄無聲息了。
二百年前,因蒂斯人來過這裡,帶來了他們的城市劃分方法。現在,雖然因蒂斯擁有的殖民地已經比當年少了許多,但他們的劃分方式依然保留了下來。因蒂斯人自己的行政區域劃分是“城鎮”—“市”—“省”—“大區”。
這套劃分被用在拜朗的時候,“邦”就代替了“省”的位置,而大區則是歸屬某國的地區總稱。
說白了,很多將軍其實也就是擁有私人武裝力量、並且得到了北大陸某些隱秘的支援的高官,有時還會出現一個邦有多個將軍的情況。
“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拉彌亞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
她之前只忙著活下去、攢錢、想逃跑的事情,還從來沒在意過自己到底活在哪裡。
“我們在西方邦,這裡被劃分成好幾個殖民地城市,烏柯鎮就是其中之一,屬於倫堡,所以鎮上才會有知識與智慧之神的教堂。”納喀顯然也做過功課,“只不過這個小鎮太小了,也沒有什麼資源,所以教會並不在乎。聽說幾十年前,里克特還是銀礦城市的時候,鎮上也很熱鬧,有很多工人帶著家屬來居住,後來也跟著一起衰落了。不過里克特應該有更大的教堂,畢竟這裡開採了幾十年的銀礦,倫堡在這裡的影響應該更大一些。”
“你知道得很多啊。”拉彌亞感覺意外,但又覺得也是意料之中,“那其他時刻的列車呢?”
“20分鐘後還有一趟去利馬庫斯的,就在鄰邦,車票160比索。”納喀一一講解,“10分鐘後有一趟車去馬塔尼邦,那裡好像也是個獨立邦,車票310比索……還有一趟是去塔比希……”
他把時刻表上的七八條去外邦的全都念完了,說話間,距離去往馬雷什的那趟車已經還用兩分鐘就要進站了。
要去那個獨立邦嗎?可選的太多,拉彌亞還沒做好決定。
“姐姐,我們可以分開走。”納喀忽然說道,“只要出了西方邦,通緝令就基本失效了,我們可以分開的。”
拉彌亞頓時警鈴大作,按照正常邏輯來講,一個腿受傷走不利索的小孩不應該跟自己分開,就算是找姐姐,也完全可以等到情況暫時穩定,有足夠的路費再說,納喀不是衝動的孩子,他忽然要獨自離開,肯定有什麼問題!
“你知道出了邦通緝令就會失效,為什麼還要跟我分開?”
拉彌亞隱約覺得對方可能已經猜到了什麼,她板起臉,冷硬地說道:“告訴我,你為什麼忽然這麼想?”
納喀有點被她的表情嚇到了,他沉默了十來秒,在拉彌亞的注視下,幾顆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
“我姐姐是不是已經死了?”他的眼眶瞬間紅了,“如果姐姐能跑出來,她一定會告訴我去哪裡找她!”
“或許是你姐姐還沒想好。”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納喀的眼淚頓時掉得更快了。
“我想了、想了一路。”他頂著大帽子,哽咽著說道,“姐姐的身體早就不太好了,連跟我說話都、都很勉強,如果她真的逃出來了,肯定會跟你一起走。如果只有她來找我,我們、我們會被守衛發現,就算僥倖逃走,也、也沒辦法過了人販子那一關,姐姐,就算你,就算是你把她拋下了,我也不會……”
“你在說什麼東西?”拉彌亞惱了,面對這樣的指控,她忍了又忍,最後用力捶了一下納喀的腦殼,“聽好了,別以為你姐最後讓我把你救出去你就能對我胡言亂語,我現在已經要逃出去了,如果你敢給我添亂,我現在就找個角落把你幹掉!”
納喀被錘得眼冒金星。
“我、我知道了。”他抽噎著,用捲起來的袖子擦眼淚,“姐姐她,姐姐她到底……”
“她生病了,那種我們這類人經常生的病。”
拉彌亞不想說太多,雖然運氣好沒得那種病,但她也完全沒辦法感到慶幸。
她抬起頭,只見遠遠地已經有一道白色的蒸汽出現在地平線上,去往馬雷什的那趟車快要來了:“那種病生了沒多久就會死,你應該知道。她沒有跑,只是讓我來救你走,那場火,就是她放的。”
“姐姐她,有沒有什麼話對我說?”
“你可能已經猜到了,她讓我不要告訴你她會死的事情。”拉彌亞說。
她看著仍然在默默擦眼淚抽泣的納喀,感覺對方的情緒倒是比自己想的要平靜不少,她還以為這小孩多少得哭一會兒——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已經懷疑了一路,做好了心理準備,只差自己的回答了吧。
這樣最好,她不會應付小孩,尤其是這樣聰明的小孩。
如果這小子真的鬧起來,她絕對會想辦法把對方打暈然後綁上車的。
列車進站了,一些旅客圍了上去,列車員們小跑著去了最前面維持秩序,等待車門開啟,給乘客們檢票。
“謝謝,謝謝你,姐姐。”
納喀也看到了進站的列車,這意味著這趟車的買票已經結束,他們失去了能夠最快離開的機會。納喀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為自己幾分鐘前的衝動和控訴無地自容:“對不起,明明你救了我兩次,我,我……”
“別說那麼多……算了,你想說就說吧。”拉彌亞看著緩緩開啟的車門,嘆了口氣,“反正下一趟已經是十分鐘後了,你最好現在開始祈禱十分鐘內不要出什麼事。好了,去買票吧。”
“我想去利馬庫斯。”
“為什麼?”
“阿瑪託也在鄰邦。”納喀也知道時間緊急,他感覺自己太任性了,說話都變得有些磕巴,“我,不,算了,姐姐,你可以不用管我,我以後可以……”
“可以,走吧,正好車票也挺便宜的。”拉彌亞沒說什麼,直接向售票口走去。
售票口裡坐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腳麻利,不算長的隊伍很快就排到了她。拉彌亞讓納喀站到一邊,自己對售票員說道:
“兩張去利馬庫斯的車票。”
“你一個人?”
拉彌亞點了點頭:“我帶著不少行李。”
售票員沒說什麼,他伸出手,示意拉彌亞把錢從視窗裡遞過去。拉彌亞趕緊把已經被攥得溫熱的8個費爾金和5比索遞了過去,售票員點點頭,示意票價剛好,然後指指檯面上的一張表格和被綁在桌上的一支筆:
“寫你的名字。”
拉彌亞根本不會寫字,也不認字,但也知道這件事情只是做做樣子,於是她把上面其他人的名姓拆開,隨便編了個自己都不會念的名字寫了上去。
“好了。”
“上車的時候記得檢票。”他將兩張車票遞過去,說著對無數個旅客重複過的叮囑,“會在這個位置打孔。”
“好的。”
拉彌亞壓制著激動的心情接過了車票,她趕緊離開了隊伍,走向納喀所在的角落。納喀也好奇地湊上來,兩人一起把這張還帶著些油墨香味的車票看了又看,彷彿在看一塊黃金,或者一把通往自由的鑰匙。
兩人待在車站的角落裡等待,從未感覺時間過得那麼慢過。
拉彌亞把剩下的錢又重新整理好放回了懷裡,她的心跳得飛快,身旁的納喀也一眨不眨地看著軌道的方向。兩人目送去往馬雷什的長途列車在隆隆巨響和蒸騰的白色蒸汽中開動,逐漸遠去,期待著15分鐘後的那一趟。
時間緩慢地流逝著。
-9-
當分針走到“6”之間時,拉彌亞沒忍住站了起來,去車站裡售賣食物的地方花16個比索買了兩個夾著牛肉的捲餅。她已經快三天沒吃飯了,居然到現在才飢餓難忍,拉彌亞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食物小攤在車站靠近入站口的那一側,剛拿到熱乎乎的捲餅,拉彌亞就忽然感覺自己聽見了一陣騷動聲。
不,不是騷動,像是好幾個人急促的腳步聲!
拉彌亞很震驚自己居然能夠從那麼多雜亂的聲音裡分辨出急促的腳步聲,但現在不是震驚這個的時候,對方似乎還離得很遠,或許只是幾個趕不上車的旅客加快了腳步,又或者只是正常的在跑步的人,但一直緊繃著神經的她已經宛如驚弓之鳥,寧願搞錯、去往別的城市,也不敢賭對方不是警督。
她快速地回頭,只見12:30的那趟去往馬塔尼邦的列車剛好進站,車門逐漸開啟。
她想也不想,直接狂奔去了站臺的方向,沿途的旅客只覺得彷彿有一陣風吹過。
正在發呆的納喀被猛地抓住胳膊拎了起來,緊接著他感覺眼前一花,兩人已經站在了列車員的面前。
拉彌亞面無表情,遞上兩張車票,列車員拿起來端詳了一下,隨後搖了搖頭:“不是這趟。”
“我們買錯了。”
“那就去補票。”列車員不以為然地指指售票處,那裡有七八個人正在排隊。
“車馬上就要走了,現在去補票來不及了。”拉彌亞一邊說著,一邊從錢包裡拿出兩個費爾金,掰開對方的手指塞了進去,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她緊握對方的手,用一種彷彿經過訓練的泣音說道:
“尊敬的先生,請你幫幫我們吧!(因蒂斯語)”
她用自己所有會的北大陸語言說了這句話。
棕色面板的列車員眉毛動了一下,他左右看看,上車基本已經結束,自己周圍只有這一大一小兩個乘客。不知是北大陸語言的討好還是兩費爾金起了效果,他咳嗽一聲,用機器在車票上打了孔。
看著這衣衫襤褸,破破爛爛的一大一小,列車員沉默片刻,裝作不經意地補了一句:
“兩張票加起來320,可以抵一個人的,上去吧,被發現了還要補票的。”
“謝謝你,好心的先生!(因蒂斯語)”
拉彌亞連忙朝著對方賠笑鞠躬,虛假地擦擦眼淚,忙不迭拉著不敢說話的納喀上了車。剛一上車,那討好的笑容就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左右張望一下,立刻拉著納喀躲進了這節車廂的盥洗室。
車門關了。
盥洗室裡瀰漫著廉價薰香的味道,窗戶被窗簾蓋著,她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掀起一個角,只見真的有幾個警督模樣的人快步走來,出現在候車大廳裡。兩人大氣都不敢喘,眼看著他們先去了售票口,拿出一張紙對售票員說了幾句話,而後者搖了搖頭,緊接著他們又分散開來,都拿著一張紙去了其他的地方,似乎是準備張貼……兩人心跳如擂鼓,就在這時,巨大的轟鳴聲傳來,身體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蒸汽列車開動了。
“咣噹咣噹咣噹咣噹——”
轟鳴聲越來越急促,列車很快就跑得比馬兒還要快。
車站越來越小,裡面的人也越來越小,那些警督們也逐漸看不到了。直到車輛駛入曠野,整個車站都消失不見,拉彌亞和納喀才長舒一口氣,同時像洩了氣一樣靠在牆上,好半晌都沒人說話。
足足過了五分鐘,納喀肚子裡的雷聲才打破了這份寂靜。
拉彌亞這才注意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口袋裡發燙,她趕緊把牛肉捲餅拿出來一個,遞給了納喀。餓壞了的兩人就這麼在盥洗室裡,就著免費的自來水大口大口地啃起了熱乎乎的捲餅,有種劫後餘生的幸福感。
“通緝令上的會是我嗎?”
“誰知道。”
“這趟車要去哪?”
“馬塔尼邦裡一個叫薩倫特的市。”
“沒有聽說過。”
納喀被辣得滿臉通紅,他一隻手拿著捲餅,一隻手捧著自來水,小口小口地喝著,口齒不清地說:
“但是我逃出來了——我真的逃出來了!我永遠也不會忘了這一天的!”
“我也不會忘了的,今天是值得紀念的一天。”拉彌亞已經啃完了捲餅,把裡面的辣椒和肉吃得乾乾淨淨,連外面的油紙都被啃了兩口。她從鏡子裡看到灰撲撲的自己和眼下一片青黑的納喀,忍不住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等到了薩倫特,我們得好好睡一覺,再洗個澡……如果到那時候你想離開,我恐怕不會攔著你了。”
“我,我還沒想好。”
納喀被說得愣了一下,他現在腦子亂糟糟的,姐姐去世的事情他還沒完全消化掉,只是暫時被緊張的情況壓下去了。他感覺自己有很多個想法,但是一個都說不出來。他快速地跑到盥洗室門口,把門開了一條縫向外看去,然後又趕緊關上門,語氣有些激動地說道:
“今天是6月8號!”
他嚥了一口牛肉,補充道:“1354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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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索:西班牙殖民地(墨西哥)的曾用貨幣,就拿來當南大陸的通用貨幣了,畢高地已經亡了,沒必要設計那麼多複雜的貨幣兌換。
匯率:因為從地區來看,當前是在玻利維亞附近,因此採用玻利維亞的貨幣,跟rmb幾乎1:1。很方便,所以大夥可以直接把1比索當成1塊錢。
補充:1費爾金的購買力是30-40,1鎊是720-960,直接取中間值方便計算,即35和840,其他面值也一樣。南大陸參考的是法國的行政劃分,即市鎮-省-大區,在私設裡算是因蒂斯殖民的殘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