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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通緝令?怎麼可能,他們的辦事速度怎麼會這麼快?”
跑出至少兩公里後,納喀才終於回過味來,他拿著不喝水根本咬不動的麵包,臉上滿是震驚:
“不可能,一定有什麼原因……是因為火災嗎?不,如果只是火災的話鎮長一定會壓下去,還有別的原因……對!那個北大陸的軍官!老爺——老混蛋嘀咕了好幾次,還想請他來做客!應該就是因為他!他在,鎮長壓不下去,只能趕緊表現……”
納喀到底是種植園主的私生子,也見過鎮長几次,更知道種植園主就是把姐姐賣給了對方的侄兒。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儘管納喀在日常學習和生活中總是表現得懂事聰明,但他也只是個小孩子,他十歲的腦袋已經完全處理不了這種程度的突發情況,在太陽底下急得滿頭大汗。
說話間,他們已經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偏離了大路。拉彌亞不敢在大路上待著,眼前是一條只能讓一輛馬車前進的小路。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急中生智,逼著自己分析現狀:
“姐姐,只是跑是不行的,他們有電報!萬一用電報,我們跑得再快都沒用!”
拉彌亞隱約知道電報是個什麼東西,是一種寫出來就能立刻讓對面收到的信,她頓時也緊張起來:
“鎮上有電報機嗎?”
“有,有的!我聽那個老混蛋說鎮上的那臺電報機是壞的,是鎮長擺在那裡做樣子的,可是莊園裡真的有!”納喀咬著手指頭,額頭上全是汗,“老混蛋每週都要跟自己在種植園的負責人通訊,雖然有點老舊,但是能用!”
“那我們不是完蛋了?”拉彌亞提高了聲音,卻一刻都沒停下奔跑,“到時候給里克特那邊發個電報,我們一進城就會被抓走!”
“不,應該還有機會。”
納喀只能逼著自己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鎮長不一定會立刻去借,因為借了就證明他手上的那臺不能用,但應該也很快了,現在就只能祈禱那兩個老傢伙還沒串通好……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姐姐,我會騎馬,找一匹馬來,找對方向,萬一里克特的警官們也跟我們這邊一樣不愛幹活,那我們還能賭一把!”
“你會騎馬?”
拉彌亞這下是真的驚訝了,她自己沒多高,而納喀更矮,連馬腿高都沒有,他居然能學會騎馬?
“會的,我會騎馬。”
納喀苦笑:“我那兩個哥哥說要教我騎馬,實際上是打算把我摔死的……還好我買通了馬伕,讓他帶著我騎了幾天,當時勉強應付過去了。現在,簡單的騎馬的話應該也可以。”
“那也只能賭一把了。”
拉彌亞左右張望。之前那條路上確實經常有馬車和行商走,畢竟是去往裡克特的唯一一條路,並且一天之內就能往返,碰上一輛馬車或許不難。現在,就只能祈禱自己運氣不錯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人頭上的汗水都越來越多。當太陽走到最高處,影子變得最短的時候,停下來歇腳的拉彌亞忽然抬頭,她聽見遠方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
“有馬車來了。”她說。
她的腦子裡似乎有些東西浮現了一下,但拉彌亞現在精神緊繃到了極致,完全沒工夫關注。
納喀趕緊抬頭,屏住呼吸認真地聽了一會兒,沮喪地搖頭:“我沒有聽到。”
保險起見,拉彌亞又往前小跑了一段,忽然,她剎住腳步,她已經能看見一匹棕色的馬出現在道路盡頭了。
等了一會兒,她又眨了眨眼,等到看清楚駕車的人的臉之後,她的呼吸陡然停頓了一下,先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後嘴角抽搐著上揚,巨大的喜悅和恨意同時充斥在她的胸膛,她的表情逐漸變得猙獰而恐怖,雙手卻在興奮中顫抖。
她把納喀放了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去坐到路中間。”
不明所以的納喀被放了下來,他一抬頭,看到拉彌亞臉上的表情,頓時驚得汗毛倒豎,彷彿昨天晚上的那根繩子又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臉上卻露出討好的笑容:
“我,我要做什麼?”
“問路,問去里克特的路,問他從哪裡來,幫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拉彌亞笑了一聲,“我們有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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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喀忐忑不安地坐在路邊,露出腿上的傷。
馬蹄聲逐漸靠近,他轉過頭,看見一匹耳尖帶著白色的棕馬小跑著向自己靠近。他趕緊對比了一下這匹馬和自己在莊園裡騎過的馬的高度,然後稍微鬆了口氣。
莊園裡的馬都算是本地的好馬,腿長個子高,納喀需要坐在僕人的肩膀上才能爬上去。但眼前這匹只是普通的雜色馬,比自己騎過的那匹要小了一圈。見到這一幕,他的心裡多了點信心。
駕車的是一個看起來很和善的中老年男子,面板被太陽曬成了深棕色,鬍子和眉毛都白了,額頭上有一道斜著的疤痕。一雙眼睛眯著,眉梢眼角都帶著笑容,讓人一看到就心生好感,完全就是個會在鎮上遇到的、德高望重的和氣老者。納喀也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雖然不知道拉彌亞要幹什麼,但他覺得跟這樣的老人交談應該不會太麻煩。
老人駕駛著板車靠近了,納喀睜著眼睛看得清楚:這很明顯是一輛貨車,上面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雜物,被舊氈布蓋著,還有幾個人在車廂角落裡蜷縮著打瞌睡。
很快,馬車到了他的身前,在距離納喀還有十來米的時候,老者忽然發現了路上還有個小孩子。
他瞪大眼睛,驚呼一聲,趕緊讓馬兒停下。
緊接著,納喀看到這位和氣的老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了他的身邊。
“誒喲!”老人一眼就看到了納喀右腿上縱橫交錯的結痂鞭痕,他蹲下身,臉上頓時露出了心痛的表情,“可憐的孩子,你為什麼坐在路中間,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還好還好,只是皮肉傷。”
納喀心裡一動:拉彌亞說得對,不管這個老人來自哪裡,至少應該還沒見到他的通緝令。
這是一個逃生的方向。
“我,我是從很遠的地方逃出來的,我跟爸爸去做生意,但是路上遇到了歹徒,我們走散了。”
納喀回想著自己在莊園裡的經歷,忍不住落下幾滴眼淚,讓自己看上去可憐又無助。而老人也把注意力從他的腿上移開,注視著他的臉——納喀擦了一下眼睛,剋制住皺眉的衝動,老人的視線讓他有種被打量、審視的感覺。
他的感覺一向很敏銳。
他忍住對這種感覺的不適,繼續流著眼淚,做出可憐的樣子,抽泣著問道:
“我,我一路逃跑才跑到這裡,老爺爺,這是哪裡啊?你從哪裡來?你能幫我找到爸爸嗎?”
老人看著納喀可愛又可憐的臉,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心痛一點都沒有減少:
“唉!可憐的孩子,如果我的小孫子還活著,也該跟你一樣大了,真希望你爸爸也能逃出來,這些該死的強盜!……你還沒告訴爺爺,你是哪兒的人呢?你告訴爺爺,爺爺才能把你送過去啊。”
納喀心中那種不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爺爺,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啊?”
老人的眼珠轉了一圈:“爺爺是從里克特來的。”
“我,我是從阿瑪託來的,我家,我家一直住在那裡。”
他報出一個真實的地名,用手重重地擦了擦眼睛,把眼眶擦得通紅,也讓自己能繼續哭出來:“里克特,我去過,我的姑姑在那裡,但我一個人去不了,爺爺,你能帶我去里克特嗎?”
“你還記不記得里克特在哪邊啊?”
納喀伸手指向東南方:“在那邊!”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他思考了兩秒,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指向東南方:
“爺爺當然知道啦!爺爺就是從里克特來的,現在要去西邊的鎮上做生意呢……里克特啊,往那邊走,一個小時,然後走左邊的岔路就到了,對不對?”
納喀的心陡然停跳了一拍,立刻出了一後背冷汗。
他在問我?
為什麼要反問我?如果想要帶我去,直接說能或者不能就行了,為什麼要問我路線呢?
難道他在測試我到底有沒有去過里克特?
老人看著他的眼睛,納喀的直覺告訴他這句話有問題,於是他沒有掩飾自己的呆愣和疑惑,淚眼朦朧地看向老人:
“爺爺,我怎麼記得,是右邊的岔路呢?”
賭一把!
如果他是個好人,不會在意一個小孩子有沒有記錯路,甚至不會問他記不記得!如果他別有目的的話……
他差不多猜到對方是幹什麼的了,心中的好感陡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只有謹慎和恐懼。
這時,他透過模糊的眼角餘光,看見拉彌亞已經躲在了馬車車廂的後面。
老人笑了笑,強硬地反駁道:“不,你還小,應該是記錯了,就是左邊的岔路,可能因為我們來的方向不一樣吧?你再仔細想想,到底是哪邊的?”
納喀呆愣地看著他,過了幾秒,才恍然大悟地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老人滿意地笑了,他伸手就要去抱納喀:
“乖孩子,跟爺爺走吧,爺爺去鎮上送點東西,回頭就帶你去里克特找姑姑——”
他伸出雙臂,很輕鬆地把納喀固定住,就在這時,納喀陡然看見這老者的脖子前面出現了一把匕首,他條件反射地閉上眼,別過了頭。
下一刻,溫熱的液體灑在他的側臉上,一同傳來的是老人倒地的聲音和嗬嗬的喘氣聲。
再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又一聲利刃刺破面板的聲響,這聲音讓他本能地恐懼,渾身發抖。
等到這個恐怖的聲音停下,他又在心裡數了五秒,才大著膽子睜開眼睛,轉過頭。
他看到老人瞪著眼睛倒在地上,喉嚨被開了個大口子,他的雙手捂住喉嚨,鬍子和頭髮都被染成了血色,身上還有數十個刀口正在往外冒血,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而兇手站起身來,她的身上、臉上全都濺上了血,但卻輕鬆愉快地撥出一口氣,甚至站在屍體邊上伸了個懶腰。
納喀什麼都沒說,他有些麻木了,於是安安靜靜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車廂上,翻出水壺,倒在布上浸溼,然後用力地開始擦臉。
拉彌亞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忍不住問道:
“嚇傻了?”
納喀搖搖頭:“沒有。”
“你不問我為什麼殺他?”
納喀抿了抿嘴,用布把臉擦乾淨,然後才說道:“我猜到了,他應該是個人販子。”
“對。”
拉彌亞用力地踢了兩腳老人的屍體,臉上滿是猙獰的笑容:“就是他把我賣到這裡來的!”
“我就說!我就說怎麼這麼多年都沒看見他了,原來是換了地方做生意!我永遠都忘不了這混蛋的臉!”
“他確實可惡。”想到他剛才對自己的誘騙和打量貨物的目光,納喀也憤憤不平。
“當然了,我掐死了他的孫子——我親眼看到他用他的孫子誘拐小孩和想要幫忙的人,他們都該死。”拉彌亞甩掉刀刃上的血,“雖然他當時沒發現是我乾的,但我也不想直接出現在他的面前。”
納喀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只覺得解氣。
這時候,拉彌亞已經走到了車廂旁,開啟了馬車的後擋板,然後直接把坐在車廂裡睡覺的一個人拉了下來。這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青年男人摔在地上,居然還閉著眼睛,完全沒有醒過來。
拉彌亞又把另外幾個人也拽了下去,無一例外。
納喀見狀,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
接著,拉彌亞飛快地把這幾個昏睡的人拖到路邊,放在隱蔽的石頭後面,又從車上翻出幾件衣服,飛快地換掉了自己染血的上衣和褲子,擦乾淨自己臉上手上匕首上的血跡,還找來了一雙靴子。
納喀也換上了不合身的襯衣,現在,他們倆看上去像正常的市民,而不是狼狽的逃犯了。
“沒找到那些藥,也是,如果有,他也不會跟你說那麼多話,還讓你認錯路了。”
“但他為什麼要讓我去左邊?”
“可能左邊有你這樣的已經記事了的小孩的買家,我看他一直盯著你的臉。”
納喀的臉色陡然變得很難看,他回頭去看那具死相悽慘的屍體,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很快,拉彌亞將馬從車廂上解下來,扶著納喀騎了上去。納喀看了一眼在石頭後面昏睡的幾個人,表情有些不忍。
“把他們丟在這裡,會不會遇到別的危險?”
“我們已經救過他們一次了,如果還出事,那隻能是他們命不好。”拉彌亞也跟著上了馬,坐在納喀的後面,“反正應該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醒過來……管他們呢,我們現在自身難保!”
雜色馬打了個響鼻。
納喀試探著扯了一下韁繩調轉方向,見馬兒聽話地轉過頭,他才鬆了口氣。
他不太熟練地讓馬兒奔跑起來,失去了馬車的束縛後,這匹雜色馬跑得飛快。
“應該是右邊的岔路了。”
拉彌亞的心情異常好,她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興奮得雙手發抖。能夠手刃仇敵,她現在倒也沒那麼怕死了:
“沒別的選擇了,賭一把吧!”
於是雜色馬載著他們一路向著東南方狂奔,快得像是在飛,漸漸地,他們周圍再也看不見村莊,腳下的小路也越來越寬敞。在那個岔路口右拐之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原野上傳來震耳欲聾的“嗚嗚——”聲音,看到了大量灰白色的煙雲。
納喀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起來:
“是蒸汽列車嗎?那就是蒸汽列車的聲音嗎?我們要找到里克特了嗎?”
“或許吧?”
拉彌亞也不太確定,但她又覺得無所謂:
“管他是什麼城市,反正有列車、沒有通緝令就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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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近在眼前,納喀的情緒也不由自主地高漲起來,但很快,他的心就漸漸地沉到了谷底。
拉彌亞帶著他幾乎跑了一天一夜,還是被通緝令追上,甚至路上還遇到了危險,雖然這其中有因為通緝令改道的原因,但拉彌亞的耐力和求生意志已經是他難以想象的了。這一路上艱辛萬分,自己的姐姐真的能跑出來嗎?
他回想起兩個月前姐姐的樣子,原本活潑又堅強的姐姐在非人的折磨中迅速地枯萎下去,變得蒼白,瘦弱,彷彿隨時都會暈倒,那個樣子別說跑一天一夜了,就算是一晚上也受不了吧?
他真的還能在科庫特,阿瑪託或者任何一個地方找到她嗎?
姐姐那麼在乎自己,怎麼會不給自己一個準確的、能夠找到他的地點呢?
除非——姐姐從來不會騙他。除非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見到他。
姐姐她會不會沒逃出來,她會不會已經……
迎面而來的風吹得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他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