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瞬間,小道士只覺得風灌滿了耳朵,像無數只蟬在嘶吼。

懷裡的道經殘頁被氣流掀得發燙,書脊上的銅片硌著肋骨,疼得他眼前發黑。

他想起秦鶴最後那記掌風——帶著玄鐵護手的冰冷,砸在他心口時,還能聽見方勝紋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響,像極了道觀燒塌時,房梁斷裂的脆響。

“小茜……”

他無意識地呢喃,指尖在半空亂抓,卻只攥住幾片被風撕碎的槐葉。

那些葉子綠得發亮,讓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小茜蹲在道觀後院,把槐葉塞進他的書袋,說“師兄背書累了,看看葉子就不困了”。

那時的陽光多暖啊,暖得能把書頁裡的字都曬出草木香,可現在,只有刺骨的風裹著他,往黑漆漆的崖底墜去。

身體撞在崖壁的藤蔓上時,他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響。

不是很疼,只是麻,像被師傅用戒尺打了手心,卻比那疼要沉得多,沉得讓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藤蔓被他撞得劇烈搖晃,上面的露珠砸在臉上,涼得像小茜哭時的眼淚。

他想抓住藤蔓,可右臂軟得像沒了骨頭,只能任由身體繼續往下滑,沿途的碎石劃破道袍,在面板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血痕。

最後落在溪水裡時,冰冷的水流瞬間澆透了他。溪水不深,卻很急,卷著他往下游衝去,撞在一塊巨石上才停下。

他趴在石邊,咳嗽著吐出幾口血,血珠在水裡散開,像一朵朵轉瞬即逝的紅菊——是小茜最愛的那種,她說泡在茶裡能治師傅的咳嗽。

意識昏沉間,他彷彿看見師傅坐在溪邊的青石上,手裡捧著《南華經》,銀白的鬍鬚垂在書頁上,像撒了層碎雪。

小道士想爬過去,想問問師傅“道心是什麼”,可剛一動,右臂就傳來鑽心的疼,疼得他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崖底的夜空格外亮,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鑽,其中有顆特別亮的,像小茜的眼睛,正眨著看他。

他動了動手指,摸到身邊的劍——劍鞘已經摔裂,劍身歪得不成樣子,可劍柄上纏著的黑髮還在,沾著水,貼在掌心,像條溫熱的小蛇。

他掙扎著坐起來,靠在巨石上。

右臂脫臼了,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著,每動一下,都疼得他冒冷汗。

懷裡的道經殘頁溼得透透的,紙頁黏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分開,發現師傅用鮮血寫的“秦”字還在,旁邊的小兔子被水暈得變了形,卻依舊能看出那歪歪扭扭的耳朵。

“師傅……”他把書貼在臉上,粗糙的紙頁蹭著面板,帶來一陣刺痛。

那些被血浸透的批註突然清晰起來——“道法自然,非攻非守”“心不妄動,方得始終”,可他呢?

他守不住道觀,護不住小茜,連師傅留下的道經都差點弄丟,現在更是像條喪家之犬,躲在崖底不敢出去。

風穿過崖壁的縫隙,帶來遠處的狼嚎。

小道士摸出懷裡的青布鞋,鞋已經溼透了,布面皺得像張老臉。

他想起小茜把鞋塞給他時的樣子,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說“師兄要是想我了,就看看這隻鞋,我很快就回來”。

可她再也沒回來,連她的玉墜都被秦鶴碾成了碎渣,散在破廟的灰燼裡。

“我是不是錯了?”

他對著夜空輕聲問,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如果當初他沒有下山找小茜,如果當初他能早點發現秦鶴的陰謀,如果當初他沒有被仇恨衝昏頭腦……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師傅不會死,道觀不會燒,小茜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連屍骨都找不到。

瘋癲的情緒又開始翻湧,像漲潮的海水,要把他吞沒。

他的眼前閃過秦鶴獰笑的臉,閃過小茜絕望的眼神,閃過師傅倒在火海里的背影,那些畫面像刀子一樣扎著他的太陽穴,讓他忍不住用頭去撞巨石,發出沉悶的聲響。

“別撞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

小道士猛地抬頭,看見阿竹提著燈籠站在溪邊,她的左臂還纏著繃帶,臉上沾著泥,卻依舊笑得很堅定。

“巡撫的人已經把鷹嘴崖圍了,秦鶴跑不掉的。”

她蹲下來,從懷裡掏出個藥瓶,是她父親留下的金瘡藥,帶著淡淡的薄荷味。

“我找了你三天,”阿竹的聲音帶著哽咽。

“崖頂的血跡一直延伸到這裡,我還以為……”

她沒說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幫小道士處理右臂的傷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麼。

小道士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阿竹的眼睛很亮,像小茜,卻比小茜多了份沉穩。

他想起阿竹父親的死,想起她為了報仇忍辱負重,想起她在秦府裡為了掩護他被抓,突然覺得很愧疚。

他把自己的痛苦無限放大,卻忽略了身邊還有人在為他擔心,還有人在和他一起對抗那些黑暗。

“秦鶴……”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

“他有沒有說小茜的事?”

阿竹的動作頓了頓,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面是半塊玉佩。

是從秦鶴腰間扯下來的,刻著“鎮”字,邊緣還沾著點綠色的碎渣,是小茜玉墜的顏色。

“他招了,”阿竹的聲音很低。

“小茜確實帶著礦脈圖去了省城,秦鶴派去的殺手……還沒回來。”

小道士的心臟猛地一縮。沒回來,意味著什麼?

是殺手失敗了,還是小茜……

他不敢想下去,只能緊緊攥著那塊玉佩,指節泛白,連掌心的傷口裂開了都沒察覺。

阿竹看出了他的不安,拍了拍他的肩膀:

“巡撫已經派人去省城接應了,我們只要在這裡養好傷,就能去找她。”

她從燈籠裡挑出根燃燒的燈芯,點燃了旁邊的乾柴,火光映在兩人臉上,驅散了些崖底的寒意。

夜裡,小道士靠在火堆旁,聽著阿竹講她父親的事。

她說她父親是個正直的人,為了揭發知府和鎮武堂的勾結,偷偷收集證據,卻被秦鶴髮現,用家人威脅他。

最後他寧願自己死,也沒交出證據,還把防禦圖和密信藏在了阿竹的棉襖裡。

“我爹說,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

阿竹望著跳動的火苗,“就像你念想小茜和師傅,我念想我爹,這些念想,就是我們走下去的勇氣。”

小道士的眼眶突然熱了。

他想起師傅總說“道心即本心”,以前他不懂,現在才明白,他的道心,從來不是什麼四大皆空,而是對小茜的承諾,對師傅的愧疚,對那些逝去之人的責任。

他可以瘋,可以痛苦,可以雙手沾滿鮮血,但他不能放棄——放棄了,就真的對不起所有人了。

他摸出懷裡的道經殘頁,藉著火光一頁頁翻看。

在最底下的紙頁裡,他發現了個小小的夾層,裡面藏著張摺疊的紙。

是師傅畫的礦脈圖,標註的座標和經文裡的完全不一樣,旁邊還寫著行小字:“茜丫頭聰慧,此圖交她,可保性命。”

原來師傅早就做好了準備,早就把希望寄託在了小茜身上。

小道士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砸在圖紙上,暈開了墨跡。

他想起小茜臨走前的信,想起她留給他的青布鞋,想起她藏在劍穗裡的平安符,突然覺得那些念想,像火堆一樣,在他心裡重新燃了起來。

第二天一早,阿竹幫小道士接好了脫臼的右臂,又用樹皮做了個簡單的夾板。

“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阿竹收拾著東西,“秦鶴的餘黨可能還在附近,不安全。”

小道士點點頭,站起身。

雖然身體還很疼,但他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之前的空洞和瘋癲,多了份堅定和清醒。

他把道經殘頁和礦脈圖小心地收進懷裡,又將青布鞋揣好,最後看了眼崖頂的方向——那裡雲霧繚繞,像藏著無數的秘密,也藏著他未完成的復仇和尋找。

“走吧。”他對阿竹說,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平靜。

兩人沿著溪邊往崖外走,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小道士的白髮被風吹得飄起來,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凌亂,反而多了種歷經滄桑後的從容。

他知道前路依舊兇險,秦鶴的餘黨還在,省城的殺手還在,甚至可能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陰謀在等著他,但他不怕了。

因為他的道心,雖然有了裂痕,卻依舊在跳動。就像崖底的這溪水,雖然曲折,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流淌,從未停下。

他摸了摸劍柄上的黑髮,又摸了摸懷裡的青布鞋,在心裡對自己說:

“小茜,師傅,我會找到她,會完成你們的心願,會讓那些壞人付出代價。等著我。”

風穿過樹林,帶來遠處的鳥鳴,清脆得像小茜小時候唱的歌。

小道士的腳步很慢,卻一步比一步堅定,他的身影在晨光裡漸漸遠去,像一道重新燃起的光,照亮了這條佈滿荊棘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