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晴朗。

卯時剛過,日頭升起就展露出三伏天的威力。

耀眼的陽光照亮。

使得蜀州府城內一片光明景象。

熱鬧的東西兩市,溫文爾雅的康寧街,莊嚴肅穆的鎮南街衙門府門,以及城南煙花巷的鶯鶯燕燕。

許是中秋將至,不論百姓、商賈、官員大都面帶笑容。

小蝶自然也不例外。

今日她起了個大早,略作收拾,就讓馬伕帶著她到康寧街上請來裝裱行的師傅。

那裝裱行師傅不是外人,正是店裡老闆,和他兩位幫工。

老闆姓戴,單名一個年字。

對陳逸這位常客自是不算陌生。

小蝶輕手輕腳的帶他來到春荷園的書房。

戴年打量著書房佈置,誇讚幾句,問道:“小蝶姑娘,不知要裝裱哪些字帖?”

小蝶指了指桌上那一摞雲松紙,“這些。”

“不少啊,多少幅?”

“有……我數數。”

小蝶說著,一卷一卷數了起來,“一,二……戴老闆,一共二十一幅呢。”

戴年記下數字,接著一幅幅開啟量尺寸,以便準備工具。

每量一幅,他便記錄一幅,順帶著說一句輕舟先生好字。

好不好的,不用他說。

小蝶自是清楚的。

只是此刻她小臉卻是緊繃著,像是擔心戴年中途搞小動作。

顯然她沒忘記之前在裝裱行遺失過字帖的事。

好在戴年不知道她的想法,不然一定哭天搶地的喊冤起來。

一連記錄二十幅,輪到最後一幅。

戴年剛入手便察覺有異,掂量兩下,心中忍不住嘀咕道:“這幅字尺寸不低啊。”

但等開啟那張雲松紙,看到光亮和意境浮現,他的臉色便瞬間呆滯下來。

“這,這是……”

戴年瞪大了眼睛,差點把自己的臉埋進字帖裡,後面是什麼便就說下去了。

小蝶同樣看到了那首詩上的意境,但她顯然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只覺得詩好畫面美。

尤其是意境最後,她看到那道乘舟穿過萬座山的身影,忍不住笑著說道:

“姑爺就是姑爺,詩好,字也寫得好。”

“還能把自己的身影寫進詩裡。”

戴年充耳未聞,哆嗦著問道:“小,小蝶姑娘,這,這真是你家姑爺寫的?”

小蝶奇怪的看著他,“當然是我家姑爺寫的。”

說著,她警惕起來,問道:“你要做什麼?不會又打算拿差的換好的吧?”

戴年手抖了兩下,差點沒把字帖扔了。

天老爺,這可是書道圓滿境界的字帖,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動手腳。

即便他有那個想法,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啊。

別說是他了,整個大魏朝能以假亂真,仿寫出這幅字帖的人都沒幾個。

戴年想著這些,一邊哆哆嗦嗦的捲起字帖,一邊鄭重保證:

“您放心,我以項上人頭擔保,絕對,絕對會用最上乘的輔材和最好的技術裝裱這張字帖。”

要知道他的師父,他師父的師父……往上捯飭八輩,就沒裝裱過書道圓滿境界的字帖。

有生之年他能裝裱一幅這等境界的字帖來,不枉此生了啊。

小蝶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這樣就好。”

“總之,這回你可不能出現紕漏,若是弄壞了,我,我……府裡有甲士打你板子。”

“您放心您放心……”

日上三竿。

陳逸在小蝶侍奉下起床穿衣洗漱,聽到樓下書房的聲音,隨口問道:

“裝裱幾幅了?”

小蝶見他問起,鼓了鼓腮幫子說:“才剛裝裱完一幅。”

“姑爺,這人好奇怪。”

“怎麼?”

小蝶絮絮叨叨說了一通,末尾才道:

“我早上請他來時,明明跟著兩位學工,結果到開工時,他只一人動手,您說奇不奇怪?”

陳逸啞然失笑,猜到應是那裝裱行老闆看到《雨後有感》的書道意境,不想假手於人。

“慢些就慢些,中秋之前能裝裱完就好。”

“姑爺,我一定幫您盯著他。”

“倒也不用這麼緊張……”

說笑間,陳逸穿戴整齊。

因為今日要陪蕭婉兒前去逢春樓,他特意換上一身錦衣。

藏青色的絲制長衫輕飄飄的好似沒有重量,裹著內裡純白襯衣,腰間金玉繫帶搭配藏青面靴子。

自有幾分貴氣。

只是陳逸尋常時候性子懶懶散散,即便端著架子足夠撐起這身衣裳,也顯得單薄文弱些。

小蝶左瞧瞧右瞧瞧,卻是沒看出來這些。

她只覺得姑爺換上這身衣裳,便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美男子。

因而在打量時,她臉上不自覺的有些發燙,連忙說道:

“姑爺,您稍坐,小蝶給您備些吃的。”

陳逸見她說完就走,微微一愣,倒也沒多想。

不過在對著銅鏡打量幾眼後,他略一遲疑,便深吸一口氣,神色隨之平和端正幾分。

下一刻,他身上的懶散消失不見,貴氣叢生,便連單薄文弱之感都沒了大半。

宛如一位世家大族出身的貴公子。

陳逸又瞧了幾眼,嘴角微笑,“這也算是一份天賦了吧。”

自然算的。

不論此刻氣質變幻,而是他先前化身劉五、黑牙等人時的偽裝,神態、動作、眼神無不是惟妙惟肖。

旁人根本瞧不出他的破綻來。

簡單吃了兩塊糕點。

陳逸去書房看了看裝裱進度,剛完成第二幅字帖的裝裱。

那位戴老闆見他過來,卻是一改先前的市儈,行禮鄭重,言語鄭重,好似接得不是裝裱活計,而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一般。

大抵是在說感謝讓他經手那幅字帖之類。

陳逸笑著說些寬慰的話,便交代小蝶在旁幫襯,他則帶著蕭無戈去往佳興苑。

蕭無戈走得不情不願。

顯然他還沒忘記昨日被蕭婉兒和陳逸拒絕的事。

“姐夫,可以讓我一起跟著去逢春樓嗎?”

陳逸拒絕的乾脆,“不可以。”

蕭無戈無可奈何,“姐夫,你之前最向著我了,怎的這次不幫我?”

他就想偷個懶,不想學習禮法課啊。

陳逸拍了拍他的腦袋,笑著說:“不是不幫,而是情況特殊。”

“有什麼特殊?荊州來得劉家姐姐有問題?他們家的人確實壞。”

見蕭無戈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陳逸卻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敷衍兩句,寬慰道:

“過幾日就是中秋,屆時我帶你出去遊逛。”

“說定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許是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早就在佳興苑等候的蕭婉兒初見兩人身影時笑著問:

“什麼君子一言?”

不待陳逸回話,蕭無戈人小鬼大的說:“這是我跟姐夫的秘密,是吧?”

陳逸笑著點點頭,朝蕭婉兒攤手道:“小侯爺之命,不敢不從。”

蕭婉兒聞言看著蕭無戈嗔怪問道:“你就跟你姐夫親,忘記以往中秋都是誰帶你出去玩了?”

“大姐,今時不同往日。”

“怎麼?往年我是你姐,今日便不是了?”

“不是……”

“嗯?”

“是,不是,我是說……哎?大姐,揪耳朵會揪壞的。姐夫,救救救……”

姐弟情深,陳逸這個“外人”自然不可能去救。

待讓蕭無戈跟著教授禮法的先生去書房後,蕭婉兒方才招呼陳逸外出。

沒多久,一輛馬車駛出佳興苑,離開侯府轉道向康寧街。

陳逸和蕭婉兒並排坐在車廂內,前面還有駕車的沈畫棠、謝停雲師姐妹。

不過吧。

許是因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緣故,蕭婉兒自上車後就低著腦袋。

紅色大氅遮掩之下,她一雙手收在懷裡,不自覺的糾纏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車廂內太過沉悶,不僅會讓陳逸瞧出異樣,也不像她平素表現。

可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不妥。

或是因為沒準備好,擔心說出話來語氣不自然。

或是因為話題枯燥,擔心讓氣氛更加奇怪。

一時間,蕭婉兒的腦袋壓得更低了,只露出一雙盯著腳尖的明亮眼眸。

過得片刻。

蕭婉兒鼓了鼓氣,悄悄側頭,眼角餘光掃過身側的陳逸,見他正看向窗外,心裡稍稍放鬆。

至少她的一些小動作沒被看出來。

只不過放鬆歸放鬆,她也有幾分幽怨。

這人怎的也不開口呀?

陳逸自是不知道她的想法,掀開簾子打量著窗外景象。

他倒不是刻意不找話題,而是馬車馳騁時,他注意到街上的一些異常。

比如剛離開侯府時,迎面而來的城衛軍,遠超平日兩倍。

比如康寧街外,數名提刑官正在盯著過往行客。

再有一些大小衙差,時不時攔下一人盤問。

隱隱約約中,陳逸路過時聽到些話語。

“……昨晚上提刑司的人又被放倒了,千戶大人震怒……”

“西市外出現數名邪魔,為防走脫……”

“中秋佳節將至,嚴加戒備!”

陳逸明白過來,若有所思的放下簾子。

大抵了解了當下境況。

側頭剛要說些什麼,正對上蕭婉兒似嗔非嗔的眼神,不由得微愣。

“大姐,你這是……”

蕭婉兒冷不丁被他瞧見,也是嚇了一跳,沒等他說完便側過頭去,著急忙慌的打斷道:

“我,我……我是在看街上那麼多人。”

“中秋節將至啊,二妹該回來了,還有爺爺,無戈啊……”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總歸是想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惜事與願違,說了幾句後,蕭婉兒臉上羞紅一片,急得恨不得自己此刻不在車裡,而在車底。

陳逸本還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但是看到她那張紅透的臉,知道再不說些什麼,她一準被自己羞得舊病復發不可。

“中秋節暫且不提,我看大姐今日給劉家小姐準備了禮物?都有哪些?”

簡單兩句問話,總算讓蕭婉兒空白的腦子裡恢復了運轉。

她稍稍一頓,停住先前的胡言亂語,輕聲回道:“一些閨房物品,胭脂盒之類。”

話音剛落,就聽陳逸“哇”的一聲。

“大姐真是秀外慧中,知書達理,禮數周到,這般心思……”

屬實是沒詞硬誇了。

不過效果顯著。

蕭婉兒羞紅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不禁羞惱道:

“妹夫,你在說什麼呀?”

陳逸指了指前面,促狹道:“我想那位劉家小姐就不會像大姐這般面面俱到。”

蕭婉兒看懂他的手勢,作勢拍了他一下。

不過心中倒也明白他是用耍寶讓自己平復下來。

因而她做了一個平時很少見的動作——翻了個可愛的白眼。

“昭雪妹妹看著很懂禮數,先前那次……”

閒聊幾句。

蕭婉兒便也恢復往日的端莊,只是心裡多少還殘留些羞意。

大抵是覺得她在陳逸面前展露出跟以往不同的一面,總歸有些小女兒的複雜心思。

陳逸倒是沒多想,只覺得這樣的蕭婉兒才更加真實些。

若是她一直跟不食煙火的仙女似的,還怎麼看這人間繁華喧囂?

沒過多久。

馬車停在逢春樓外。

陳逸跟著蕭婉兒走下來,掃視一圈,便就看到一側停著的兩輛馬車。

都是華蓋為頂,廂體瑰麗,簾子上懸著族徽。

待辨認出族徽歸屬時,陳逸暗自挑了挑眉。

“劉家兩輛馬車……”

“除了劉昭雪,劉文也來了?”

“或者是劉家那位二房扛鼎,劉彧?”

陳逸看著人來人往的逢春樓,面上不動聲色,心中難免警惕起來。

今日出門沒看黃曆,怕是這場午宴真有些古怪。

蕭婉兒卻是沒在意這些。

她本就不是心思深沉有城府的女子,因而只是掃了一眼,便跟陳逸並肩而立,等著沈畫棠和謝停雲。

這時,一道歡喜聲音從旁邊傳來:

“婉兒姐姐見諒,不知你已經來到,恕我沒能及時在外迎接。”

陳逸和蕭婉兒看過去,便見一身黃色長裙、妝容清新的劉昭雪走出逢春樓。

顯然她是早早就等在這裡。

蕭婉兒微微欠身,溫婉的說:“我也剛到。”

劉昭雪同樣一禮,自來熟般的過來牽起她的手,笑著說:“畢竟是妹妹邀約姐姐前來,不能沒規沒矩的。”

說著,她看到一旁的陳逸,笑容依舊的說:“這位應是名動蜀州的輕舟先生吧?”

“不知輕舟先生也會前來,稍後昭雪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先生勿怪。”

陳逸平靜點頭,“不必客氣。”

“理該客氣些,我可是聽說了,近些時日蜀州內外想求見先生的人數不勝數,但都難得一見。”

“今日先生能來,我怎敢怠慢?”

劉昭雪笑著招呼道:“這裡人多,不如咱們先去樓上?”

蕭婉兒看了看陳逸,點頭道:“叨擾了。”

“姐姐才是不用客氣,蜀州這裡……”

眼見兩人進了逢春樓,陳逸抬頭看了看樓上,便和謝停雲、沈畫棠一同跟過去。

果然。

待幾人推開隔間房門,就看到內裡站在一側的劉文。

蕭婉兒腳步一頓,面上笑容凝滯,顯然沒料到他會在這裡,有些不知所措。

劉文卻是主動迎上來,行了個揖禮,笑著說道:“又見面了,婉兒姑娘。”

劉昭雪看了看神色有些異樣的蕭婉兒,跟著解釋道:

“今日二哥剛好在逢春樓宴請幾位友人,在這裡稍坐片刻就走。”

蕭婉兒聞言,遲疑著回了一禮,“劉公子。”

劉文頓時笑著比劃了個請,還給劉昭雪一個讚許的眼神。

只是在看到後面的陳逸時,他的臉色多少有些不喜。

但他沒有發作,轉身跟著蕭婉兒、劉昭雪準備落座。

陳逸自是將他和劉昭雪兩人神情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挨著蕭婉兒坐下來。

劉文腳下一頓,臉色跟著難看起來,“你……”

劉昭雪注意到這些,笑著招呼道:“二哥趕緊坐下,咱們說說話。”

劉文看了她一眼,甩手坐在陳逸身側,正與蕭婉兒對面。

眼見四人落座。

沈畫棠和謝停雲兩人便守在門外。

便聽內裡傳來劉文的聲音:“婉兒姑娘,先前是在下孟浪,還望你原諒。”

“不過在下還是要說,那日見你之後,在下對你一見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