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落地,眼望前方,追隨著金猊身影,對這街上其他人視若不見。

鳶衛、金吾衛互不統屬,這些人也管不到他頭上。

陸沉淵招呼一聲:“事辦成了,走吧。”

王逸之已經注意到那金色流光,蹭地站起,又驚又喜,金猊出動,看樣子已經有眉目了,由衷道:“大人手段,逸之欽佩之至!”這次金猊躲懶,連公主的話都不聽,居然讓陸沉淵給請出來了,這手段確實神鬼莫測。

陸沉淵笑道:“不過投其所好,為此還賣了身。希望不是白跑一趟吧。”

王逸之連連點頭,二人剛要邁步,忽然嘩啦一聲巨響。

侯思止勃然大怒,抄起那碗水盆羊肉砸在地上,陶碗碎片混著湯水四濺,真氣裹挾下猶如利箭,射向陸沉淵!

其他金吾衛瞬間圍上,裡三層外三層,將二人團團圍住。

陸沉淵拂袖,隔空蕩飛暗箭,發覺此人境界虛浮,真氣駁雜,徒有三境內力,卻沒有三境的實力,就像個一身肥肉的大胖子,看著壯,其實揮拳都氣喘吁吁。

陸沉淵皺眉回頭,看向眼前這個五品官,對王逸之道:“誰?”

王逸之臉色沉了下來:“侯思止。”

“哪來的內衛這麼不懂規矩!”

侯思止不敢再逼迫王逸之,兩眼死瞪著陸沉淵,一腔怒火全發到他身上,指著他大喝道:“區區六品內衛,見本官在此,不行禮,不避道!舉止失儀,悖逆尊卑,藐視朝廷法度!我看你是想進麗景獄了!”

“喲?”

陸沉淵有點意外,偏頭問道:“這真是侯思止?這不還懂幾個成語嗎,條例也對,頭頭是道啊。”

王逸之看他毫不在意,也樂得配合,微笑道:“這套說辭對誰都可以說,反正尊不尊都在他嘴裡,估計是背下來了。”

“……”

侯思止臉色瞬間鐵青,一眾金吾衛立刻抄刀!

陸沉淵仍舊是視而不見,點頭道:“難怪……我怎麼感覺這畫面有點熟悉呢?”

王逸之這回是真笑出來了,提醒道:“大人來的不巧,今早不就是嗎?”

陸沉淵想起來了。

今天早上,他趕到公主府的時候,就是武攸暨想嚇退那幫學子,結果學子們不買賬,尷尬之餘發現陸沉淵,轉而朝他發火,現在這也是,侯思止能與王逸之同桌而坐,卻對他看不順眼,一上來就扣大帽子,往死裡整!

陸沉淵喃喃自語:“今天什麼日子?跟我犯衝不成?”

王逸之不好意思道:“是我連累大人了,此事在我,大人先去。”

說罷,就要擋在陸沉淵之前,平息此事。

陸沉淵擺手笑道:“當面首之前唯唯諾諾,當上面首還唯唯諾諾,那這面首不是白當了嗎?要是遇到這麼個人都得低三下四,那我真沒必要折騰下去。”

王逸之不再多說,看他一邊攔住自己,一邊向前,深吸口氣,取下琴囊,露出王家鎮家之寶名琴【綠漪】——絕不能讓陸沉淵落入麗景獄,大不了就幹了!殺官的罪名王家扛不住,不敬的罪名沒理由退讓!

面首?

侯思止一愣,接著仔細打量:“內衛……面首……你是陸沉淵?!”

陸沉淵冷笑道:“大周律令,《捕亡律》:追捕罪人而力不能制,其行人力能助之而不助,乃至阻攔者,杖八十!《職制律》:若公事須速,不在此例,尤指常儀……侯思止,本官正在緝兇,緝兇當前不拘禮節!你卻百般阻撓,好大的官威!”

這其實不是周律,是唐律,但其實也沒差。

陸沉淵為了陪富婆寫論文,特意研究過。

侯思止愣住了。

不只侯思止,他身後那些隨同辦案的金吾衛,還有街道兩邊行人都懵了。

什麼情況?居然有人跟酷吏講法?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話雖如此,但你跟酷吏講理,跟堂下何人狀告本官有何區別?那不是白痴嗎?

王逸之卻放鬆下來,對別人而言確實白痴,但對面首來說,只要佔理,讓公主有可以保人的理由,就算鬧到御前,武皇也絕不會多說什麼。

侯思止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跟陸沉淵犯衝,反正絕對跟他犯衝!

這滿神都的達官顯貴,就算是宰相、將軍、李唐皇室,麗景獄也不放在眼裡,但是,有幾個人卻是絕對不能動的!那就是跟薛懷義、太平公主等有關的人,來俊臣、周興可以誣衊任何人謀反,將任何人下獄屈打成招,唯獨這幾個人,碰都不能碰!

幾天以前,這份名單上的人物就那幾個,但現在,疑似多了一個。

便是太平公主的面首,陸沉淵。

侯思止的臉色愈發難看,眼瞅著火要燒到了不得的人,放在以前,他肯定是主動避讓,賠禮道歉,但這個陸沉淵有點特殊。

他像面首又不像面首,公主的態度也模稜兩可,侯思止火氣都到嗓子眼了,讓他在這種情況下,對著看不起他的人低頭,傳出去不好聽,還助長了這個陸沉淵的氣焰,他自己也不甘心。

正糾結著。

陸沉淵卻不打算放過他,聲音更冷幾分,一字一頓:“你讓,還是不讓!”

對付這種小人就得把他打疼,不然他隔三岔五地跳腳,得噁心死!

侯思止聽罷反倒堅定了立場,陰惻惻道:“陸大人的官威也不小啊,緝兇?緝什麼兇?你不敬長官在先,隨意攀扯在後,目無法度,侯某還真想像公主殿下問個緣由,一個內衛到底該不該遵循朝廷禮制!”

都是扣帽子,你說的我不信,那我就有大義。

陸沉淵眼看金猊走遠,徹底不耐煩了,周身真氣爆發——狗雜種,老子現在佔著理,今天不把你打廢,讓你以後繞著走,我跟你姓!

府兵傳承不算多高明,可也是精銳,當年玄甲騎兵的配置。

除了《庚金訣》之外,還有一套槍法《剎那槍》,這套槍法的要訣就在於“剎那”二字,出槍迅猛無比,立於馬上,調動全身力量,在衝鋒之際刺出。

槍出如龍一招滅,莫敢不從萬夫開!

《剎那槍》樸實無華,最關鍵的是,它還可脫槍為指,在無槍之時瞬殺對手。

陸沉淵右手駢指,庚金之氣灌注,霎時氣象縱橫。

侯思止頓感棘手,可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頂,他正要出手——

忽然一道金光自後方襲至。

“大人小心!”

金吾衛領隊校尉率先察覺不對,急忙大喝,侯思止後頸寒毛驟然炸起,未及轉身,便覺罡風壓頂,一頭鎏金異獸自簷角撲殺而下,獸爪過處,酒樓飛簷盡成齏粉!

那異獸一對金睛之中迸射血光,利爪撕空竟帶起風雷之聲,爪鋒未至,十丈內店鋪幌子已盡數撕裂!

“鏗!“

侯思止嚇得魂飛魄散,猝不及防橫劍格擋,六品靈劍竟如嫩竹寸斷!

異獸前爪拍擊之勢不減分毫,硬生生犁過其胸膛!

但見三道血箭飆射,侯思止如遭攻城錘轟擊,倒飛著撞穿三層夯土磚牆,沿途撞塌當鋪門臉、碾碎青石拴馬樁,最後砸進照壁,尺餘厚的糯米灰漿牆轟然塌下半邊。

瓦礫堆中,侯思止右胸至腹溝皮肉翻卷,森白肋骨如犬牙交錯,左臂扭曲成詭異角度,斷骨刺破衣袖滴著血珠。

異獸踏碎坊市青磚踱步而來,氣勢凌厲如刀劍,兩側茶肆酒樓的樑柱竟隨其步伐接連崩折,滿街百姓僵立如木偶,忽聽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整條長街頃刻間逃得空無一人。

“快救大人!殺異獸……”

一個金吾衛著急要動作,那領隊校尉神色驚恐,反手一巴掌抽飛了他,力道之大,打的他半邊臉立刻腫了,嘴角溢位鮮血。那人捂著臉惶恐不解,校尉看著異獸臉色慘白,連聲音都在顫,咬牙道:“閉嘴!你想找死嗎?這是猊君!”

並不是所有人都見過金猊的本來面目,但神都所有人都聽過它的名號。

這兩字一出口,一眾金吾衛都嚇得定在原地。

別說打不過,就算能打過,也不能打——金猊但凡掉一根毫毛,惹怒公主,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麗景獄推事院院主來俊臣,有一個算一個,誰都頂不住!

不只他們愣住,蓄勢待發的陸沉淵也吃了一驚,王逸之更是神色驚奇。

這好像不只是請來啊……

這分明交情不淺,金猊居然替陸沉淵出頭!

這可是它頭一回幫公主以外的人!

王逸之眨眨眼看向陸沉淵:你到底幹了什麼?

陸沉淵看著踱步而來的大貓,心中也不禁升起一分感動,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充滿了勾心鬥角,行動背後往往動機不純,但異獸雖通靈智,卻是直來直往,行事只看喜惡,如此才顯得彌足珍貴。

“嗷。”

金猊來到陸沉淵身前,長尾搖啊搖,仰著頭看他,目光中帶著得意:

——我又幫你一次,記得加時辰!

“……”

陸沉淵鬼使神差地明白了,暗罵一句我靠,這貓動機也不純啊!

“知道了。我發現你也挺無利不起早的,你要懂得奉獻知道嗎?咱們是朋友,朋友之間就是要肝膽相照,兩肋插刀,你算那麼清楚幹什麼?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你看你,羞不羞。”

“呸!”

“你還不服?沒聽過那句話嗎?‘鳥窮則啄,獸窮則觸,人窮則詐’,我看你越來越像人了,趕明寫心得可以加一句:金猊窮則算賬!”

“嗷!”

金猊不幹了,大叫一聲,直起上身,兩隻前爪重重搭在他肩膀上,來了個泰山壓頂。

陸沉淵練成金闕經,力氣和筋骨遠勝往昔,撐住這個大傢伙臉不紅氣不喘。

他轉頭看向王逸之,大貓金猊把腦袋輕輕搭在他頭頂,跟著轉頭,一人一貓動作整齊劃一,頗具喜感,也極為親暱,看的王逸之人都楞了。

那些金吾衛傻傻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心裡拔涼拔涼的,完蛋,抓小鬼抓到閻王身上了!

“王兄身上應該有閒錢吧。”

陸沉淵無奈笑道:“麻煩你先幫金猊善後,這錢算我借的,我身上沒帶那麼多。”

它這一爪子,穿了三條街。

王逸之二話不說,從腰後掏出一袋金子,放到那小攤前。

陸沉淵點點頭:“我們走吧,別再耽誤時間。”

金猊再次化作金光衝進從善坊。

二人緊隨其後。

等這兩人一獸走遠,金吾衛校尉才敢動作,著急忙慌撲進廢墟檢視侯思止傷勢。

所幸金猊沒下死手,侯思止還活著,可是已經身受重傷,左臂骨折,胸前斷了八根肋骨,皮肉外翻,鮮血淋漓。

校尉連忙取出傷藥給侯思止喂下去,再點他胸前大穴止血,以真氣療傷,侯思止悠悠醒轉,臉色劇變,彈動著腿,驚慌失措:“別過來!別過來……咳咳!”

侯思止連聲驚叫,疼的呲牙咧嘴,臉色慘白,痛苦咳嗽。

校尉一邊給他灌輸真氣,一邊安撫:“大人放心,‘猊君’已經走了。”

他將關鍵字眼咬的很重。

侯思止聽明白了,驚恐之餘,百思不解:“怎麼……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公主殿下都難以命令猊君,前段日子大將軍親自去請,它都沒離開公主府,怎麼會……”

校尉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也不是他能議論的。

侯思止道:“快、快通知大將軍……”

校尉臉色微變:“大人,動手的是猊君啊,就算大將軍,只怕也……”

“你懂什麼!”

侯思止急了,額頭冷汗直流,忍著劇痛道:“陸沉淵說在緝兇,猊君又已出動,還不明白嗎?他們要找到阿史那燕了!快!通知大將軍,晚了功勞就是他們的了!”

再不戴罪立功,老子就要完了!

校尉這才恍然,近來大將軍為了立功已經有點魔怔了,在麗景獄裡待了十日十夜,嚴審巫神教大薩滿阿史那博祿,各種刑具輪番上,就為了立功抓賊。

眼下自己等人又已觸怒那位面首和猊君,事實證明,他們真的在緝兇,侯思止攔路這事可大可小,萬一阿史那燕因為耽誤的這點時間跑了,他們就完了!

不管是為了討好大將軍,還是為了亡羊補牢,都得儘快通知,先合力把阿史那燕抓到再說。

有了功績,才好脫罪啊……

校尉急忙招來副手,讓他騎侯思止的馬立刻去麗景獄通報丘神績、來俊臣,同時派人到金吾營通知右將軍姚易,麗景獄、金吾衛合力,佈下天羅地網,絕不能讓賊寇走脫!

“喏!”

那副手鄭重行了個叉手禮,起身上馬,奔向麗景門。

如此大的動作,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暗流開始湧動。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