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閒被那些個衙役看的渾身難受,決定先找個人問問。

他目光掃過那幾個無精打采的衙役。

他們正聚在角落裡,壓低了聲音,時不時地朝他這邊投來一瞥,眼神裡的內容豐富到讓許閒頭皮發麻。

不是,你們……

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鄙夷中帶著一絲同情,同情裡又夾雜著幾分好奇。

許閒深吸一口氣,抬腳朝著那幾個衙役走去。

他還沒走近,那幾個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衙役就像是見了貓的耗子,“呼啦”一下,作鳥獸散,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眼觀鼻,鼻觀心,裝得比誰都認真。

唯獨一個跑得慢了半拍的,被許閒一把抓住了胳膊。

“哎,你別走。”

那衙役身子一僵,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猛地轉過頭,一張臉瞬間漲的通紅,滿臉的屈辱。

“大……大人……”他帶著哭腔,聲音都在發顫,“大人,您放過小人吧!小人……小人不是那種人啊!”

許閒滿頭問號。

哪種人?

我就是單純想問個話,你這反應未免太大了點吧。

看著對方那副寧死不從的貞烈模樣,許閒莫名其妙地鬆開了手。

那衙役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大堂的另一頭,離他遠遠的,彷彿許閒是什麼瘟神。

這下,許閒徹底不爽了。

他轉身,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後,卻始終保持著兩步安全距離的葉凡。

“他們這是怎麼了?”

葉凡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他往左右看了看,確認沒人注意,才又往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用氣聲說道:“三叔公……外面……外面都傳遍了。”

“傳什麼了?”許閒皺眉。

葉凡的臉憋得通紅,支支吾吾半天,最後心一橫,眼一閉,飛快地說道:“外面都說,您……您有龍陽之好!”

我?

龍陽之好?

他瞬間就想明白了那幾個衙役看自己的眼神是什麼意思了。

作為鋼鐵直男的許閒實在忍不住了!

你們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是絕不能質疑我的取向!

一股怒火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誹謗!這就是赤裸裸的誹謗!”許閒氣得聲音都變了調,“到底是誰在侮我清白?!”

葉凡縮了縮脖子,不敢說話。

這事兒現在滿城風雨,誰知道源頭是哪。

就在這時,一陣爽朗的笑聲從門外傳來,如春風拂面,瞬間吹散了廳內尷尬壓抑的氣氛。

“許縣令新婚之後,還能如此神采奕奕,真是暨陽縣百姓之福啊!”

許閒循聲望去,只見一箇中年帥哥彷彿自帶【“花開富貴”進入了直播間】的彈幕,邁步而入。

他約莫四十出頭,身著一襲青色官袍,身姿挺拔。

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面板白淨,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下頜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行走間自有一股沉穩儒雅的氣度。

放前世,他要是去開個直播,都不需要什麼才藝,站在那一捂二舔三撩發……

妥妥的中老年婦女收割機啊。

“下官,暨陽縣丞劉桃之,見過許縣令。”中年帥哥走到許閒面前,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禮,臉上帶著宛如春風的微笑。

“劉縣丞,客氣了。”許閒連忙回禮。

“許縣令年少有為,金榜題名,如今屈尊為一方縣令,實在是委屈您了。”

劉桃之的言語中滿是真誠,“昨夜聽聞許縣令一己之力,便將那驕橫跋扈的韓縣尉鎮住,為民做主,下官心中實在是佩服萬分啊!”

這番話,說得許閒那叫一個舒坦。

會說,你就多說點。

愛聽。

他那剛被“龍陽之好”的謠言打擊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瞬間就被劉桃之這幾句吹捧給粘合了起來。

他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感覺自己這個縣令,總算是有了點排面。

這個劉桃之,是個好同志!

“許縣令,您莫要將那些醃臢之語放在心上。”

劉桃之的聲音溫和醇厚,像是一杯溫過的老酒,恰到好處地撫平了許閒心頭的火氣。

他走到許閒身邊,目光掃過那幾個噤若寒蟬的衙役,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隨即又鬆開,臉上依舊是那副如沐春風的笑意。

“這分明是韓縣尉那一派人,技不如人,便在背後行此等宵小之事,一群上不得檯面的東西,許大人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把許閒從謠言的泥潭裡摘了出來,又順手將屎盆子扣回了韓子平的頭上,還把自己擺在了和許閒同一陣線的位置。

高手!

許閒心中暗贊,這劉桃之的情商,怕不是點滿了。

他心裡的那點不爽,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人理解和支援的舒坦。

他看著劉桃之那張“媽圈天菜”的臉,好感度“蹭蹭”往上漲。

“劉縣丞言重了,些許流言,我還不放在心上。”許閒客套了一句,腰板挺得更直了。

“許大人高風亮節,下官佩服。”劉桃之笑著拱了拱手,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憤慨,“不過說起來,那韓子平也忒不懂規矩了!他收糧收到別處也就罷了,怎麼敢收到許家村裡去?這簡直就是不把您放在眼裡!”

許閒一愣。

等等,他這話什麼意思?

他一個現代大學生,一時沒轉過這個彎來。

劉桃之見他面露疑惑,以為他新官上任,不懂其中關節,便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臉上滿是“自己人”的親近。

劉桃之嘆了口氣,壓低聲音,一副為許閒著想的模樣:“許大人,韓縣尉背後可是相爺。相爺如今正推行新政,這新政啊,聽著是為國為民,卻要我等讀書人與那些泥腿子一般納稅,這豈不是在打天下讀書人的臉?”

他越說越是激動,原本儒雅的面容上,都帶上了一絲薄紅。

“我等讀書人,十年寒窗,為國效力,這點體面,難道不是太祖皇帝親賜的嗎?如今倒好,要將我等與那些泥腿子相提並論,一同納糧!這……這簡直是斯文掃地!”

許閒聽懂了。

他徹底聽懂了劉桃之的言外之意。

我靠!

搞了半天,這個世界的官僚士紳階級,也是不用交稅的?!

這新政不就是“士紳一體納糧”?

他瞬間就想通了。

為什麼許家村的村民,對他這個便宜“三叔公”那麼熱情。

為什麼他一到,村民就急吼吼地把他推出去,對抗來收稅的韓子平。

合著自己,就是許家村的一塊免稅金字招牌!

只要他這個“官”在,整個許家村都能掛靠在他名下,搖身一變,從納稅的“民”,變成免稅的“紳”!

自己昨天在村口,意氣奮發,自以為是為民請命。

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他不過就是一塊擋箭牌!

他再看向眼前的劉桃之,那張忠厚儒雅的臉,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可靠了。

這位劉縣丞,怕也不是什麼善茬。

他這一番話,看似是在為自己鳴不平,實則是在拉攏自己,將自己徹底綁上他們這些士紳集團的戰車,共同對抗新政。

媽的,這暨陽縣的水,比想象中深多了。

就在許閒心思百轉,臉色變幻不定之際,一個衙役忽然從門外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神色慌張,上氣不接下氣。

“大……大人!不好了!張……張家人來報案,說……說他們家少爺,不見了!”

廳內的氣氛瞬間一凝。

劉桃之立刻收起了臉上那副憤世嫉俗的表情,眉頭緊鎖,沉聲問道:“哪個張家?說清楚!”

那衙役喘勻了氣,急忙道:“就是城東張員外家!說是他們家獨子張文彬,昨夜出去後,一夜未歸!”

“張家?”

劉桃之的臉色徹底變了,他立刻轉向許閒,語氣急切而凝重,“許大人,此事非同小可!”

他上前一步,再次壓低聲音,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音量說道:“這張家,乃是本縣數一數二的大戶,書香門第,在本縣名望極高,是真正的良善之家。如今張公子失蹤,若是處理不好,怕是會引起軒然大波啊!”

許閒看著他,心裡冷笑一聲。

又一個“良善之家”,又一個“士紳大戶”。

怕不是又一個不用交稅的特權階級吧。

不過,他身為縣令,還是要去現場轉一圈的。

“走,去看看。”許閒當即拍板,隨即看向劉桃之,“劉縣丞,你與我同去吧,你對縣裡情況熟悉,也好有個照應。”

他想拉上這個地頭蛇,畢竟自己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熟悉。

然而,劉桃之的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

他往後退了半步,恰到好處地拉開了一點距離,拱手道:“許大人,下官不善案牘,恐誤了大人正事。下官還是坐鎮衙門,咱們分頭行動,方為萬全之策。”

他一邊說著,一邊後退,臉上寫滿了“我很忙,但我支援你”的誠懇表情,言語間,竟帶著幾分催促的意味。

“許大人,事不宜遲,您快去吧!下官在這裡,等候您的好訊息!”

許閒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他看著劉桃之那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

這傢伙,推得一乾二淨。

這感覺,怎麼像是在把自己往坑裡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