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安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張空無一人的病床,和他本應躺在上面的母親身上停留哪怕零點一秒。

他看著那個背對著他、身形溫柔、哼唱著童年歌謠的女人,臉上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激動,也沒有半分落入陷阱的緊張,平靜得像是在看一份寫滿了錯誤的實驗報告。

然後,他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劃破了這間由記憶編織的、溫馨得令人窒息的“無菌房”。

“媽媽。”

他輕輕叫了一聲。

那個旗袍女人的身形微微一顫,似乎因這聲呼喚而感到了無上的喜悅,她背對著許安,用一種幾乎要融化鋼鐵的溫柔聲音回應:“哎,我的孩子,媽媽在呢。”

“你的旗袍,開線了。”許安說。

旗袍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房間的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被抽空,那股溫暖的香氣瞬間變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牆壁縫隙裡絲絲滲出的、宛如屍體腐爛般的惡臭。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僵硬和冰冷。

“我母親的那件旗袍,是蘇杭最有名的老師傅用金絲線手工縫製的,一共一千三百針,寓意一生平安。”許安的腳步沒有停,一步一步,緩緩地向那個背影走去,他的聲音如同敲擊在墓碑上的冰冷雨點,“而你身上這件,在右側肩胛骨下方三寸的位置,有一道極其細微的、由普通棉線崩斷後造成的線頭。”

噠。

許安的皮鞋,踩在了臥室柔軟的地毯上,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彷彿他踩著的不是地毯,而是一塊由腐肉鋪成的爛泥。

他距離那個背影,只剩下不到三米。

“你或許可以模仿她的聲音,複製我的記憶,甚至竊取她對我最深的愛意。”

“但你這種靠吞噬情感和記憶為生的劣質寄生蟲,永遠不可能理解,一個真正的母親,為自己孩子縫補衣服時,那一針一線裡,到底蘊含著什麼。”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溫馨的臥室,瘋了!

牆壁上那暖黃色的牆紙開始像人皮般片片剝落,露出底下鮮血淋漓、佈滿膿瘡的肉壁!天花板上的吊燈瞬間熄滅,無數只慘白的手臂從天花板上倒垂下來,瘋狂地抓向許安!

那個旗袍女人的身體,更是以一種違反物理定律的姿態,猛地一百八十度轉了過來!

她的臉上依舊籠罩著濃霧,看不清五官,但那濃霧之中,卻驟然亮起了成百上千雙充滿了怨毒與瘋狂的眼睛!

那是整棟住院部大樓裡,所有被“歌聲”控制的醫生、護士、病人的眼睛!

“雜音……你這個……不愛媽媽的……雜音!”

成百上千個聲音,男女老少,從她那張看不見的嘴裡重疊著咆哮而出,形成的已經不再是歌聲,而是一場足以撕裂靈魂的精神風暴!

“——必須清除!!”

轟!

整個房間的“規則”在這一刻被徹底引爆!

無形的惡意化作了實質的絞索,從四面八方勒向許安的脖頸!地板下伸出無數雙枯瘦的鬼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天花板上倒垂的慘白手臂,指甲在瞬間變得漆黑如墨,帶著濃郁的屍毒,狠狠抓向他的天靈蓋!

這是來自整棟大樓所有被汙染者的集體意志,這是由“母愛”扭曲而成的必殺一擊!

面對這絕殺之局,許安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些從四面八方襲來的攻擊,只是抬起眼,平靜地看著那個由無數意志拼湊而成的“母親”,輕輕地,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我的母親在哪裡?”

“死——!”

那個怪物用一聲咆哮回答了他。

精神風暴,鬼手,屍爪,惡意的絞索,在同一時間,落在了許安的身上。

然而,預想中血肉橫飛的場面,並沒有出現。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攻擊,都在距離許安身體不到一公分的位置,詭異地停滯了。

不是被某種能量護盾擋住,而是彷彿撞上了一堵由更上位的、絕對無法違逆的“法則”構成的無形之牆。

“丫丫,別讓他們,吵到媽媽睡覺。”

許安輕聲說道,像是在叮囑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他身後那片被燈光拉長的影子裡,一個更深邃、更純粹的黑暗輪廓,緩緩地,浮現了出來。

是丫丫。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展現任何驚人的氣勢。

她只是從許安的影子裡,安靜地走了出來,然後,張開了自己那雙由影子構成的、小小的手臂,像一隻保護著雛鳥的母雞,輕輕地,將許安,護在了自己的身後。

下一秒。

光,消失了。

聲音,消失了。

規則,消失了。

所有伸向許安的攻擊,無論是實體的鬼手,還是無形的惡意,都在丫丫張開雙臂的瞬間,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畫,無聲無息地,被“刪除”了。

這個由“偽母”精心構建的、以“愛”為核心的瘋狂領域,在丫丫面前,就像一個邏輯不通的笑話。

因為,丫丫不懂什麼是“愛”。

她只是一段純粹的、偏執的、想要“回家吃飯”的執念。

一個無法被理解的規則,自然也無法被其傷害。

那些被“開除”出去的病人臉上所露出的那種極致的恐懼與絕望,再一次出現在了那個“母親”的臉上——如果那團由無數眼睛構成的濃霧,也能被稱為臉的話。

它感受到了。

一種來自生命本質更高層面的碾壓。

它所構建的、以“母愛”為核心規則的領域,在這個小女孩影子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張被戳破的草紙。

“你……你們……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成百上千隻眼睛裡的瘋狂與怨毒,在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驚駭與不解。

它無法理解。

它明明已經將這棟大樓徹底轉化為了自己的“子宮”,將所有人都變成了自己的“孩子”,構建了一個完美的、以情感為食的閉環生態。任何進入這個領域的活物,都應該被它的“歌聲”瞬間同化,成為它合唱團的一員。

可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它名義上的“兒子”,卻像一個黑洞,任何試圖汙染他的規則,都被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影子,用一種更不講道理的方式,直接“登出”了。

“最後一個問題。”

許安無視了對方的驚恐,也無視了周圍那些開始崩潰的血肉牆壁,他只是靜靜地站在丫丫的庇護之下,像一個耐心的收租人,對一個即將破產的租客,下達最後的通牒。

“是誰,給了你觸碰我家人的權力?”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這一次,在那平靜的語調之下,卻隱藏著一股連周圍的空氣,都為之凍結的怒火。

那“母親”怪物身上的上千隻眼睛,在接觸到許安眼神的剎那,齊齊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它感覺到,一股比死亡更恐怖、比虛無更終極的“秩序”,正在透過那個男人的眼睛,鎖定自己。

那是一種“賬單”被拖欠後,來自“房東”的凝視!

“不!不是我!我只是一個傳聲筒!是‘祂’!是‘祂’讓我這麼做的!”

在被徹底“清算”的恐懼面前,那個怪物終於崩潰了,它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尖叫。

“‘祂’說,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變數’!‘祂’說,只要用你母親的愛作為‘錨點’,就能將你永遠地困在這裡!”

許安的眉頭,第一次,微微皺起。

“祂,是誰?”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段被啟用的‘旋律’!我只知道,‘祂’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靜靜地看著你!‘祂’說,這只是一個開始,一份送給你的開胃小菜!”

怪物一邊尖叫,一邊瘋狂地向後退去,它身上的血肉開始剝離,那上千隻眼睛也開始接二連三地爆裂,化作腥臭的膿水。

它在試圖透過自毀,來逃避許安的鎖定。

然而,已經晚了。

“開胃小菜?”許安輕輕咀嚼著這四個字,然後,他笑了。

那是一種冰冷到極點的,沒有任何笑意的笑容。

“很好。”

“既然是菜,那就要有被吃掉的覺悟。”

說完,他緩緩地,向著那個正在崩潰的怪物,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在他的手心,一本由純粹黑夜構成的、散發著無盡死寂氣息的古樸賬本,緩緩浮現。

嘩啦啦。

賬本無風自動,書頁急速翻動。

最終,停在了嶄新的一頁上。

一行由鮮血構成的文字,在那空白的紙頁上,一筆一劃地,自行書寫了出來。

【租客姓名:母愛的迴響】

【租賃地址:江城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A棟】

【租賃時間:未知】

【拖欠租金:一條人命的驚嚇,一千三百四十二人的靈魂汙染,以及一個兒子的耐心。】

當最後一個字寫完的瞬間,許安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在這片即將崩潰的空間裡,轟然響起。

“現在,告訴我。”

“你,準備用什麼來付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