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畫堂又喪失了記憶。
這一次卻不是牡丹動的手腳,那時候她心裡懷著幾分忐忑叫醒了紀畫堂。他睜開眼睛,卻是一臉平常,只是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從地上睡到了床。
牡丹自然明白因為詛咒被破除,一切的束力都不復存在,被可以營造的夢境也隨之破碎,夢裡醒過來的人便沒有那一段記憶。明明應該鬆一口氣,可偏偏沉甸甸橫在心口的是揮之不去的失落。
真奇怪啊,也許......
紀畫堂覺得牡丹越來越奇怪了,自從長樂鎮上歇過一夜,醒來時候看他就注意到牡丹坐在床前看他的眼神不對勁。那樣溫柔,一江春水湧進,湮沒桃花,釀造成了甜蜜的汁水,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簡直要溺斃其中。於是他努力平靜自己的臉色如同往常一樣說話,她眼中的那些歡喜便湮滅得不見蹤影,只是微微笑著。到了辭別的時候,他發現這家的主人不見,不由有些疑惑,牡丹卻說他們有急事要出遠門,於是他只能放棄親口道謝的念頭,在桌子上留在宿金就離開。之後牡丹卻不復活潑,低著頭默默跟著他走,竟是一句話也不說。偶爾他忍不住回頭,發現她也望著他發呆,只是眼神渺遠,不知道想去了哪裡。
紀畫堂料想她心裡興許藏了事。可是隻不過是一夜,能發生什麼?他又是不大解女子心意,不知道怎麼開口安慰,即使擔心牡丹,也是無話。
一路到了風曲。所謂帝都,天子腳下,自然是繁華盛世。十丈軟紅,落在紅塵的溫柔。楊柳依依圍著三千碧水,雕欄玉砌的畫舫小舟停靠在岸邊,暖風一過,裹著女子身上的脂粉之氣和酒樓客棧飄出的食物之香,就這樣揮著無形的水袖撫在心底最深處。即便是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色也要在這樣的好景色裡盡數退去,融化成這岸邊一抹翠色。
牡丹大約也是新奇的,原先低沉的情緒漸漸消散。
紀畫堂不動聲色看在眼裡,也是歡喜的。
這一日,紀畫堂住的客棧的夥計說起夜晚會有一年一度的花神節。
牡丹好奇,於是問:“什麼是花神節?”
被這樣一雙水光盈盈的大眼睛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夥計只覺得腰桿也直起來。“原先也會沒有這一節日的。只是十幾年前,三皇子向皇上進諫,想出花神節來與民同樂。皇上欣然同意,自後才有一年一度的花神節。每一年的春總是百花齊放,不論身份高貴,城中就要選出最美麗的女子來當選這一屆的花神,坐在花團錦簇的轎子中,由四個壯漢抬著繞錦河一圈,如果有人可接到花神丟擲的桃花,這一年都要走好運呢。”
“今年這一屆的花神更是了不得了,是三皇子的妹妹,金河公主。想必到時候,皇上皇后也會出現在城牆觀看。”夥計繼續說著,眼神幾分仰慕幾分敬畏。
“那個三皇子聽起來是個好人呢。”牡丹輕輕道。
夥計更加得意了,反正今晚人人都去參加花神節,店裡的生意冷清得很,多說幾句也沒有大礙。“這是自然的,三皇子可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呢,書法琴藝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性子隨和不爭,容貌俊彥,是多少女子的夢中人。只是三皇子好似不大喜歡女子,自從十年前一場大病好轉醒來之後,他便遷走了身邊所有的侍女,這許多年,也沒聽說過三皇子對哪個女子親近過。真是可惜。”說到後來,已經是越扯越遠,紀畫堂趕緊截住了話頭,問道:“好了,多謝。”
夥計不好意思,很快就退了下去。
牡丹問紀畫堂:“表哥,今天晚上,我可以去玩嗎?”
她眼中期待過於明顯,紀畫堂不忍心打斷,只是,有些為難呢。這幾日臨近科考,不用說他忙於備考,沒有時間。就連李峰那樣貪戀風月快活的人,也是閉門謝客,潛心讀書。十年寒窗苦讀,只是一朝成敗得失,不得不珍之重之。
他只怕不能陪牡丹去......
“沒有關係啊,我知道,表哥有更重要的事,我可以自己去的。”牡丹搖搖頭,眼睛微笑的時候彎成了月牙。
她總是善解人意地讓他覺得慚愧。紀畫堂突然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可是手指微微動了一動,他笑道:“你要小心一些,知道嗎?”
“嗯。”她用力地點頭,像一抹柳煙飄出客棧去。
紀畫堂靠在窗沿,看著她遠去模糊的身影,突然就笑起來。
還是孩子呢......
牡丹來到大街。已經是月色半明,懸掛天際。雖則光輝清冷,但是阻止不了百姓參加節日的熱情。一盞盞的燈燃起,點亮了整條街。
明媚如同白晝。
人群熙熙攘攘,笑聲夾雜著小販叫賣的聲音,像是一曲樂章被波瀾起伏地奏起。直到人群中不知道是誰發出一聲驚喜的歡呼:“花神來了。”所有人一擁而上,爭先恐後要一睹花神公主的真容。
牡丹站得離人群遠了些,卻是看得最清楚。
那是一頂輕盈的轎子,純白色的紗縵將轎子裡的人遮住容顏,卻是清透的很,隱隱約約看得見。然而極目所望,也不過是窈窕的影子。若隱若現,更是勾魂奪魄。
一陣晚風,掀起了紗縵的一角,牡丹便將裡面的女子看了清楚。不愧是帝皇之女,氣度高貴優雅,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眉目之色,傲色過重,使得她豔麗中參雜一些肅殺,如此反而讓人不敢正視她的美麗了。
也只是好而已。
至於,牡丹的腦海中突然隱隱約約滑閃過一些畫面。她總覺得花神其實並不是這般模樣。那是極美的,卻不大說話,冷冷的,就好像難以接受。可是她是寂寞的,化不開的寂寞。
一陣香氣喚醒了她的意識。回頭一看,才發現是一家餛飩攤子。小蔥清脆的香氣和肉香撲鼻而來,她幾乎立刻就忘卻腦袋裡想出的關於花神的記憶。下意識摸摸荷包,發現裡頭已經沒有銅錢了,不由詛喪。她現在已經清楚,在人的世界裡,沒有錢是寸步難行的。
所以,今晚,只能看著別人吃了。
有點落寞。
牡丹垂下了頭。
這個時候,一隻手搭在了牡丹的肩膀。灼熱的體溫一下子熨帖進肌理。男子的呼吸盡在咫尺。
她聽見那人的聲音。
“錦兒......”
只是他這幾日忙著準備科考,不能每日陪著牡丹外出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