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朝輝點點頭,“草民只有這一個要求,皇上告知真相,草民可明日便啟程。”

任國皇帝清了清嗓子,顯得尤其正式,“別的藩王朕可能會記錯,唯獨兗州王和滄州王記得深刻,朕那時候還是太子,皇考在與允國交戰,說起來,那時候掛帥的是聶相的熟人。”

“韓鎮。”聶朝輝語氣冰冷的說出韓靜璇父親的名字,儘管他內心已經開始偏向於楚逸當初的那套說辭:

“當時任、允兩國前線對峙,能直接調兵遣將的除了皇帝,只有韓鎮。戰事本就吃緊,滄州是運糧的要地,加上任國先王性子多疑,早有削藩的想法……

“也許,當年執行命令的人甚至不是韓鎮,他遠在前線,將後方可能叛亂的訊息送過去豈不是擾亂軍心?”

但這麼多年來的恨,讓他習慣了對韓鎮保持冷漠。

“不錯,正是他。”任國皇帝笑得破有深意。“那時候前線的戰事很是順利,皇考便有心讓韓鎮凱旋歸來時順便‘拜訪’幾位藩王,想必聶相也清楚定州王是如何被拿下的。”

“可若是如此,就算滄州王府因為抵抗慘遭屠戮,也應當是在韓鎮從前線返回的時候,時間就對不上了,據草民所知,王府被屠三個月後,戰事才結束。”聶朝輝蹙眉介面道,在他看似鎮定的外表下,心跳得飛快。

如果真的不是韓鎮做的……他就是報錯了仇,殺錯了人,他欠韓靜璇的血債,讓他死上千百回都不為過。

但從另一個角度說,他便可以放下心裡最後的負擔,毫不猶豫地去做正在謀劃的事。

聶朝輝心裡前所未有的忐忑著。

“當然對不上,韓鎮趁著滄州王親自押送糧草到軍中時,把皇考秘密安排他做的事洩露給了滄州王,他回京後解釋說什麼滄州王明事理,對皇考素來忠心,絕不會貪戀權勢地位,他希望讓滄州王勸說其他幾位藩王同意削藩,保全性命……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要是他肯乖乖執行命令的話,削藩根本不會廢那麼大的勁,朕那時候還被兗州王射了一箭,險些喪命!”任國皇帝冷哼了一聲,“啪”地一聲闔上硯臺,手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拍,是當時受傷的位置。

聶朝輝這次沒有說話,眼中的震撼幾乎溢位來,這和他想象中的千差萬別,韓鎮不僅與此時無關,甚至還試圖挽救藩王們的命……

任國皇帝的怒氣來去匆匆,或許他自己也意識到了沒有必要與死人再計較,便繼續說當年的事,“要是真讓那些藩王得知韓鎮要在回來的路上對他們動刀子,有幾個會像定州王那麼傻的坐以待斃,還不得當時就反了天了。

“好在韓鎮的副將是皇考提前安排好的人,他搶在滄州王通知其他藩王之前把訊息送回了京城,那時候打仗需要韓鎮在前線拼命,皇考就沒把他怎麼著,但是滄州王肯定是留不得了,且滄州王死了,韓鎮自然就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是先皇派人去屠滄州王滿門?”聶朝輝拼盡全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不讓聲線聽起來顫抖。

“是,情況緊急,皇考立刻傳了孫符。”

“孫符?兵部尚書?”這個人聶朝輝可是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頗有淵源。

他剛剛任相國時這個人便想與他結交,屢次下拜帖。再有,回憶起來,他此生第一次見到楚逸也是因為此人……竟然是他?

“孫將軍在前線受重傷,皇考特許他回京養傷,那時候他也差不多痊癒了,便假借帶兵返回前線,途徑滄州時拿下滄州王府。”

“那滄州王被人告發私藏大量兵械,意圖謀反……”

“那是連夜放出去的訊息,派士兵打扮成百姓、商人的模樣,混在王府周圍的人群裡,再第一時間釋出佈告,愚民愚民,自然不疑有他。”任國皇帝得意洋洋地說道。

聶朝輝的眼睛裡是有怒火的,但他低著頭,不讓坐在桌子後面的人看到,還有一些更加複雜的東西也在他的浮現一層霧氣的眼睛裡徘徊。

他的嘴唇緊緊抿著,幾乎成了一條看不見血色的直線,這就是真相,他早就該深一步挖掘的真相——但他沒有,他一直自負地相信自己的判斷,認定了是韓鎮所為,藉此一邊讓自己強大,一邊平靜內心深處的矛盾。

聶朝輝後悔極了。

在他將韓鎮壓在密牢中審問他是否承認“叛國”時,他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私底下問韓鎮這件事,但他一次也沒問。那個時候他是激動的,像個瘋狂的、失去理智的魔鬼,只想著復仇,甚至沒打算讓韓鎮死個明白,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家人死的時候也是不明不白的。

韓鎮應該是柴家的恩人,他並不知道自己身邊安插這皇帝的眼線,他只是因為信得過滄州王,才甘心冒險說出皇帝的打算,哪知陰差陽錯,想必他也一直活在這件事的新陰影裡。

聶朝輝暗暗深吸了一口氣,無論他現在多麼悔不當初,都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唯一的做的,也只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彌補……

“這些就是聶相想知道的事了,回想起來,當時兗州王也是太過敏感了,認為自己不做點什麼很快就會步滄州王的後塵,竟然反了,但也應該謝謝他,沒有他,朕也不會成為皇考心中獨一無二的太子。”任國皇帝提高音量把李平喚進來,讓他去準備些茶水來,說了這麼一大通話,他早已口乾舌燥。

“如此,聶相的友人便可瞑目了?”

聶朝輝還是沒有抬頭,又行了一個拱手禮,平靜地回答道:“草民多謝皇上,柴驥先可以瞑目了。”房間裡陷入了沉默。

李平的動作很快,他小碎步跑進來,將手中的托盤穩穩當當的放在桌案上,看了聶朝輝一眼,隨後悄無聲息地回到門外,替他們關好門。

任國皇帝押了一口茶,喉嚨裡發出舒適的嘆息聲,他知道聶朝輝說到做到,答應了出使任國便不會再反悔,可看他悶不吭聲的樣子心裡不禁又有些犯嘀咕。

他想著索性再許給聶朝輝一點好處,讓他老老實實去談判,把允國答應平分的吳國土地要回來。

他清了清嗓子,破壞了書房裡的安靜,“朕看出來了,聶相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今日說了那麼多往事,朕對這個柴驥先的遭遇也頗為感慨,不如這樣,聶相此去若是能把事情談成,滿載而歸,朕便尋個由頭把孫家抄家,給聶相的好友報仇。”

荒唐!

聶朝輝在心裡罵了一句,尋個由頭?抄家?

孫家上上下下少說也有七八十條人命,就這麼輕飄飄的一個“尋個由頭”……

他突然笑了,他的父親教他凡事以“忠”為先,時至今日,他其實早已心知自己的忠心變成了什麼,就此卸去,竟然像是卸去了某種負擔。他覺得自己反而得到了一些力量,能讓他無所畏懼……

他看了一眼靜靜放在桌上的相印,撩起袍子的下襬,跪在地上,“臣聶朝輝,多謝皇上隆恩。”

……

送走了皇帝,莊練看見自家主子手裡握著那四四方方的相印,有些難以置信,“主子,您還要為這個昏……為皇上賣命嗎?”

他想起自己先前抱怨皇帝所作所為時,聶朝輝到斥責,話說到一半硬是改了口。

聶朝輝低頭看著手中熟悉的物件,未擦乾淨的紅色印泥被掌心的汗水化開,紅得觸目驚心。

他搖搖頭,“我必須要去,不是為了他。”

已經做錯太多太多的事了,為了那枉死在吳地的兩萬任國將士,為了任國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也為了他試圖恕罪的私心,他必須要去。

莊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下定了決定,如何也勸不動的,只能說道:“主子,何時啟辰?屬下這就差人準備行囊。”

“明日卯時用膳,之後就出發。”聶朝輝說道,“你讓人準備好東西就行,不必與我同去。”

莊練面上一僵,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那怎麼行,主子,現在到處都不太平,流寇強盜那麼多,路上總要有個伺候照應的人。”

“你跟我到書房去,有幾件事要你去辦,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聶朝輝按著心口重重地咳嗽了一陣,忍住眩暈感,帶頭往書房走去。

皇帝給他的解藥是真的,但是毒在體內遊走多日,解藥已經失去了救命的作用,若是不折騰靜養,尚且可以多活幾日。

聶朝輝苦澀地笑了笑,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這是他最後一次出使了。

一貫不相信“天意”什麼的他,心底竟也默默祈求著計劃順利。

……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相國府門口就停著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

莊練吩咐了車伕幾句話,打算轉身進去,剛踩上臺階,忽地又想到了什麼,忙跑回車伕身邊,很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確保沒有人——準確點說,是確保聶朝輝不會聽到他下面要說的話,“隼,主子就交給你照顧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跟著他。”

被喚作“隼”的男人模樣上平平無奇,個子很高,穿著勁裝,看得出結實的肌肉在布料下緊繃著,他是聶朝輝養出來的暗衛。

“我只聽主子的命令,主子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隼拍了拍理了理馬兒的鬃毛,對莊練臉上有些緊張的表情視若無睹,語速飛快,一點多餘的感情也沒有。

“主子昨天吩咐我一些事,我……”

“那就去做主子吩咐給你的事。”隼手腕一撐,坐到馬車的車轅,毫不留情地截斷他的話。

莊練有些懊惱地盯著他看,無奈對方只看著地面,“隼,主子這次要做的事不同尋常。”

“我知道。”隼惜字如金地回答他。

莊練抬起手沮喪地捂住自己的臉,覺得自己與這個人完全無法交流。

“莊練,我們只要完成各自的任務就可以了。”當莊練準備放棄的時候,隼突然說道,“無論任務是什麼。”

莊練心裡像是被什麼堵住了,聶朝輝昨天在書房吩咐了他三件事,讓他基本能肯定聶朝輝想幹什麼了。

倒不是說他不願意去做這幾件事,其中一件是他恨不得立刻照辦的,只是……一想到與這幾件事牽扯在一起的聶朝輝,他覺得很難過。

“我知道了。”良久,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他走到另一邊的車轅上坐下,安靜地靠在車廂上想心事。

不多時,聶朝輝裹著厚厚的大氅走出相國府的門,他的頭髮整整齊齊的束起來,鬢角的銀白很是扎眼,陸婉之跟在他身後,眼眶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

他回頭看了陸婉之一眼,“好好照顧自己。”

“大人……”陸婉之似乎想說什麼,但聶朝輝搖搖頭,她便忍住不說了。

莊練從車轅上跳下來,走到聶朝輝身邊,“主子,您路上多加小心……”

聶朝輝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潤,“那三件事,都要辦成。”

莊練點點頭。

聶朝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鼓勵似的笑容,隨即與他擦肩而過,登上馬車,“出發吧。”

隼口中打了個呼哨,馬兒便聽話地邁開步子。

莊練目送馬車離去,轉身看向陸婉之,他要著手做第一件事了,“陸夫人,主子讓我拿銀錢遣散府裡的家僕和侍女,餘下的銀兩都給夫人,夫人可乘府裡的馬車離開。”

“我不走,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陸婉之擦了擦眼睛裡的淚,故作鎮定地說道:“我就在此等他回來,他會回來的。其他人你想趕到哪去就趕到哪去,犯不著管我。”

莊練搖搖頭,去庫房提了銀兩,按聶朝輝吩咐的,管家、僕人皆給了三五倍的工錢,又威脅了幾句此事不得聲張,讓他們各自謀生。

打發了眾人,莊練將錢財擺在陸婉之面前,嘆道:“夫人若是真的為主子著想,就該聽主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