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承風狂風似的刮回家中,翻箱倒櫃地找玉鐲。

“明明帶在身上的,怎麼找不著?”他急得差點就要把屋子給拆了。

洛承澤抱著手臂倚在門框上看他發瘋,懷裡正躺著屬於他大哥的那隻玉鐲。

【想娶那種女子進門,我同意了麼?】洛承澤對著洛承風的背影眼神陰鷙,【當年那個婆子為把女兒嫁給爹,差點害死我們兄弟二人,如今又是這樣出身的一對母女,叫我怎能放心?】

雖說出事當年他還在襁褓中,對當時的遭遇毫無印象,但後來洛承風為震懾他讓他乖乖待在家裡讀書,便跟他講了無數遍黑心母女如何迫害他們兄弟的過往,這個故事在幼小的承澤心裡深深紮根,逐漸長成一個夢魘,讓他對一切想要嫁進洛家的女人都充滿戒心。當年要不是靠著他的機智和勇敢,媒婆給父親找的那幾個婆娘沒準就真的進了家門,那可能如今他和大哥都只剩下骨灰一捧了。

洛承澤覺得娶妻生子什麼的無所謂,關鍵是絕不能讓心術不正的人進入洛家的門楣。

他決定親自去會一會這個叫柳飛鴻的女人。

……

南街,飛鴻正在攤位上一邊看書一邊等洛承風,三娘特意走開,想給兩個年輕人留點空間。

飛鴻捧著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剛才三娘同她說,洛承風是屬意她的,昨晚陳九也這麼說,飛鴻被這些話攪得心亂如麻。

雖說直覺裡她也這麼認為過,可又怕也許是自己和眾人的錯覺,更怕自己終身錯付,落得個三娘這樣遍體鱗傷的下場。

她自認為不比三娘堅強,若有一個自己全心全意對待的男子最終辜負自己,她可能會把對方殺了,然後自殺。

三娘說洛承風不是那種負心人,飛鴻卻不這麼覺得。洛承風是個心有大義的人,他大機率不會為更好的前程或更美的女人而背信棄義,但他會為了實現心中大義做出許多犧牲,看看他現在就知道,他幾乎犧牲掉了全部自我。如果有一天兩人真的走到一起,飛鴻肯定會在不知不覺中也跟著他一起犧牲自我、共同佈道。飛鴻知道自己的尿性,她在抗拒這樣的結局。

三娘說她是杞人憂天、人算哪能比得過天算?可飛鴻覺得,最好把一切最壞的結局都想在前頭,如果自己接受不了,那就別讓這一切開始。

她對著書本發呆,想到很遠很遠,等回過神來時,面前已經坐了一個瘦弱後生。

這人年齡應和福生差不多大,個頭比福生高、身量比福生小,整個人像是一張在梅雨天裡受了潮的紙,單薄而沉鬱。他臉色蒼白,一看就是終日不曬太陽的,舉手投足一股濃郁的書卷氣。他的眉眼十分俊秀,可惜眼底微微發青,透著股陰寒。

飛鴻覺得他很眼熟,可如果之前見過,哪怕就是一面之緣,她也不可能不記得,問:“這位客官,咱們從前見過?”

洛承澤心說【這女子果然心機深沉,見到我這樣驚才絕豔的男人立刻套近乎!哼,當初也是這麼給我哥下套的吧?】搖頭道:“未曾。”

飛鴻點點頭:“客官是要抄書還是寫信?”

洛承澤:“抄書。”

飛鴻展開一張紙:“什麼書?”

“《晉書·惠賈皇后傳》,賈南風如何私通外臣、穢亂宮闈,而後殺害太子,引發八王之亂。”洛承澤斜著眼看他。

飛鴻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意有所指和不懷好意,她覺得莫名其妙:【這孩子有毛病?】

她裝作無知無覺,伸手道:“可以,把書給我吧。”

“怎麼,你以筆墨為生,這麼膾炙人口的典故,還需要對著書抄?”洛承澤終於露出獠牙。

飛鴻皺眉盯著他看了片刻,道:“客官說得不錯,這麼膾炙人口的典故,確實不必對著抄。那我就以本朝大學士賈雲的重修本為準,替您書寫謄錄。若您想要前朝或者更早的版本還請移步榮寶閣,那裡可能有您想要的古本。”

“寫。”洛承澤嘴上森冷地釋出指令,心裡卻有點震驚,【她居然對《晉書》的版本區別有了解,看來還不算一無是處。】

飛鴻不再理他,低頭奮筆疾書,洛承澤斜眼去看,字跡娟秀、運筆流暢,寫得極快,才過片刻功夫已經寫出四五段。

洛承澤控制不住地正過身來專注細看,嘴巴越張越大,最後竟是站起來圍著飛鴻走了一圈,看她是不是手底下按著小抄。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就算有,她又如何知道要提前準備這一篇?

大概一炷香不到,飛鴻就寫好了,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洛承澤細細看過,竟挑不出一處錯漏。

洛承澤眯眼看她:“你背過這篇?”

飛鴻:“背倒是沒特意背過,以前幫一位主顧抄寫,便記下來了。”

洛承澤:“抄了幾遍?”

飛鴻:“一遍。”

洛承澤笑出聲:“抄一遍就能記這麼熟,你騙傻子呢?”

飛鴻:“那不然你重新挑一篇,我再寫。”

洛承澤想了想:“《逍遙遊》。”

飛鴻噗嗤一笑:“如此絕代名篇,你居然覺得我沒看過?”

洛承澤一愣:“老莊你都讀過?”

飛鴻:“世間不獨有孔孟,讀過老莊又有什麼稀奇?”

洛承澤有點不甘心,又不想再被飛鴻笑話,想了想,拿過紙筆自己寫了一篇,也是走筆成文、一揮而就。

飛鴻掃了一眼:“這是客官的著作?”

洛承澤嘴角一勾:“如何?”

飛鴻挑挑眉毛,微笑頷首:“不錯。”

洛承澤聽出她語氣中的敷衍,冷笑:“同你論說文章好壞怕也是對牛彈琴。你且拿去看,一炷香時間,看你背不背的下來。”

飛鴻:“一炷香?”

洛承澤得意道:“不夠?那就給你兩炷香?”

飛鴻搖頭。

洛承風“呵”的一聲:“若是辦不到就趁早坦白交代,別再裝神弄鬼。”

飛鴻嘆口氣:“這麼短小一篇文,超過半柱香都是我的恥辱。”她拿起文章掃了一眼,口中大概念過一遍,便隨手把文章揉成紙團丟到地上。

洛承澤沒想到她還來這一出,指著自己的文章怒道:“你幹什麼?”

飛鴻笑盈盈地:“如果不這麼做,恐怕一會兒寫出來了你還得說我用了什麼機關或動了什麼手腳。你可看好,原文就在地上,而且皺成這副模樣,神仙都做不了手腳。”

洛承澤氣不打一處來:“你最好一字不落地給我全寫出來!”

飛鴻抱拳:“必不負期待!”提筆蘸墨開始書寫。她幾乎沒有任何停頓,每個字都寫得非常堅定,一盞茶的功夫,三百多字的一篇小短文就默寫出來了。

洛承澤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

他小跑幾步撿回被風吹得老遠的紙團,展開來把兩篇文章一對——真的一字不差!

這是他臨時寫出來的短文,世間絕不存在一模一樣的另外一篇。

這隻能是柳飛鴻掃過一眼後默寫下來的。

沒有其他解釋。

洛承澤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他拎著兩張紙,呆呆地看著飛鴻:“你……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飛鴻:“想知道?”

“想知道!!!”洛承澤猛猛點頭。

“那先告訴我,誰派你來的。”

洛承澤一下子彆扭起來:“沒……沒人……”

飛鴻:“小弟弟,你要是撒謊,那就永遠沒辦法知道我是怎麼做到的。”她用筆桿子敲擊桌面。

洛承澤感覺每一下都敲在自己頭頂:“真沒有……是我自己想來的……”

“你自己想來?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來找我麻煩?我是什麼時候得罪的你?”

洛承澤低著頭,不停扣自己手指甲。

飛鴻:“不說是吧?你不說我就收攤了。”

洛承澤:“別……別啊姐姐!我說,我說就是了……我是為我大哥來的,我聽說他和你特別要好,所以……”

“大哥?”飛鴻幾乎是立刻明白這股子熟悉的感覺是從哪裡來的了,“你大哥不會是洛承風吧?”

“正是……”

“所以你也想像你爹那樣,來找我麻煩,讓我離你哥遠點?”

“沒有沒有!不是這樣的!我爹那是誤會了,他不知道你是你。”

“那你呢?”

“我就是想試探一下你……”

“試探?怎麼?跟你哥做朋友還得先考個進士?”

洛承澤被說得臉上無光,低下頭來,嘴也嘟了起來,眼睫顫抖,竟是要哭了。

飛鴻一時無語,沒想到洛承風這麼個鋼鐵直男,居然有這麼病嬌的弟弟,兄弟倆完全不像一個孃胎裡出來的啊!

“你……你別哭啊,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你……我……我與你第一次見面,你就來我攤子上找我麻煩,總不能指望我對你笑臉相迎吧?”

洛承澤委屈道:“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柳飛鴻臉皮抽抽:“這還不叫故意?”

洛承澤癟起嘴,下巴都在抖:“就算我是故意的,那你也別這麼兇呀……”

“什麼叫就算你故意我也別這麼兇,”柳飛鴻被這個強盜邏輯給整崩潰,“那這麼說的話,你好歹讓我把這口氣給出了對吧?”

洛承澤更委屈了:“你都已經罵我了,還不解氣嗎……”

飛鴻一臉呆滯:“我何時罵你了?”

洛承澤:“剛剛你對我那麼兇,還不算嗎?”

飛鴻啼笑皆非:“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洛承澤伸出手掌:“好嘛好嘛,我知道你不高興,你打我吧,你打我了就不生氣了,好吧?”

飛鴻真的伸出筆桿子擺出要打的姿勢,洛承澤表情和動作都跟著一縮,眼睛狠狠閉上,看起來可憐又好笑,飛鴻被可愛到了,筆桿子輕輕在他掌心點了一下。

洛承澤等了半天沒再等到下文,半睜開一隻眼看飛鴻:“就這?”

飛鴻:“怎麼?不夠?”

“夠夠夠!”洛承澤忙縮回手。

他盯著飛鴻看了半晌,發現她沒有繼續問責的意思,小心翼翼道:“那你的氣可出完了?”

飛鴻叉腰冷臉:“嗯。”

洛承澤立刻笑起來:“那你快告訴我你快速記憶的方法吧!”

飛鴻滿頭黑線,敢情剛才他都是裝的!

這個傢伙心機深沉,完全就是洛承風的反面!

飛鴻決定戲弄他一番,道:“其實道理很簡單,八個字,氣血充足、靈臺清明。”

洛承澤支著下巴認真分析:“靈臺清明很好理解,必須心無旁騖才能記住看到的東西,可為何與氣血相關?氣血是何作用?”

飛鴻:“氣血是一切的根基,就像一座房子要建得穩,地基必須牢……”她嘰裡咕嚕說開來去,半個時辰,徹底把洛承澤繞暈了,最後攤子也不顧了、人也不等了,帶著洛承澤就往藥鋪的方向走。

“總之一句話,承澤啊,你氣血太虛了,身子骨不夠硬挺,要想像我這樣過目不忘是不可能的!你得先把氣血養起來!”飛鴻拉著洛承澤的手語重心長,抬頭看已經到藥鋪門口,飛鴻大著嗓門喊道:“謝老闆,把你家最好的野山參拿出來!”

……

洛承澤回到家時,洛承風剛從酒樓裡回來。

“奇了怪了我的鐲子到底哪裡去了!”洛承風邊走邊嘀咕,看見承澤,順手接過他手中包袱,手上一沉,奇道:“什麼東西這麼沉?”

洛承澤:“藥。”

“什麼藥?”

“補氣健腦的良藥。”

洛承風更奇怪了:“以前我追著餵你都不吃,怎麼的?今天太陽大西邊出來了?”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跟我說為什麼要吃藥啊!”洛承澤翻他白眼。

洛承風:“吃藥當然是為了你身體好,哪裡還有那麼多為什麼?”

洛承澤:“懶得跟你這個莽夫說。”

洛承風開啟包裹,裡頭滿滿當當的都是野山參、黃芪、黨參、茯苓、白朮、紅棗、當歸,都是價格不菲的補藥,洛承風皺眉:“一下子買這麼多,這得吃幾年啊?”

洛承澤:“飛鴻姐姐說了,這些只夠吃一個月,要我一個月後再去買。”

洛承風無語:“是她帶你去買的?她要你一個月吃完?”

“嗯吶,”洛承澤傲嬌道,“你這回眼光還行,這女子看著還不錯。”

“一個月吃完所有這些藥,你就能飛昇啦!”洛承風一指頭戳在洛承澤腦門,風風火火又往南街去了。

飛鴻懷裡揣著藥店老闆給的提成,在藥店門口給自己買了一隻糖畫,正啃著呢,洛承風出現了。

藥店老闆做賊心虛,嚇得立刻關門躲屋裡去。

飛鴻指著糖畫攤子,一臉陽光燦爛地問:“洛大人,要不要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