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達一下子怔住了,他知道江湖人最愛惜自己的名聲,哪怕是斷掉一隻手,也絕不會呻吟一下的。

候震天雖然算不上什麼正義俠客,也不是什麼大惡之輩,能在馬府討口飯吃,終究也小有名氣。

一個人的名聲絕不僅僅是用武功換來的,更多的是因為他的口碑。比如河溯大仙,河溯大仙的武功並不高,但是他的名聲卻極好,江湖上無人不對他恭敬三分。

候震天的慘叫聲很大,顯然已經顧及不到名聲了,他的頭上瞬間迸出豆大的汗珠,臉上和脖子上的肌肉都擰著,讓他的下巴不由自主地歪到一邊。“快……快……”候震天的喉嚨裡面擠出來兩個字。

很顯然,候震天想要別人幫他。

這時候沈漸已經聞聲躍了進來,瞧見候震天的狼狽樣子就已經明白了大概。沈漸抽刀,接著反手一挑,刀鋒從候震天面前掠過,緊貼著候震天右手纂握處,將他的左手切了下來。

這一刀如電光火石一般,一閃而過,既輕又巧,更重要的是快。因為只有快,刀才會鋒利。刀本身就比劍重,能將刀使得這麼輕巧,絕非一朝一夕的功力。

血並沒有噴出來,因為候震天纂得很緊。斷手一落地,候震天才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大口喘著粗氣,甩了一下臉上的汗珠,說了兩個字“多謝”,然後徑直出去了。

蛇的種類很多,所以蛇毒的種類也很多,多到這世上根本沒有萬能的蛇藥,所以,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斷手,或者是斷腳,除非是被蛇咬在了其他的地方。

並非被毒蛇咬傷了就無藥可醫,經過三五個月的療傷和排毒也一樣能活命,不過江湖中人認為這是下下策。因為蛇毒總能留下一些你不想留下的東西,比如從此之後拿刀的手會發抖,腿腳會不聽使喚,迎風會流口水等等。當然,就算你很幸運,恢復得很好,沒有被蛇毒留下任何後患,可是還是有兩個字會跟隨你一輩子,那就是“懦夫”。

所以,沈漸砍斷了候震天的手,候震天反而真心實意地說了一句“多謝”。候震天捏著斷腕走出墓門,從此以後不但名聲不減,反而會漲了三分。別人會豎起大拇指,道一句“是條漢子”。

壯士斷腕,這份榮耀不是人人都有的。

墓室裡面的血跡並不多,僅僅幾滴而已,這種現象極不合常理。

就算候震天的斷臂上沒有噴出血來,地上的那隻斷手也會灑出來不少的血,可地上的那隻斷手並沒有流出血來。斷手的切口處就好像用火炙烤過,能瞧見血紅色的肉和附著紅血絲的白骨。

斷手掌心的黑色還在氤氳著,像一團烏雲,還是一朵正被大風吹走的烏雲。因為從斷手落地的那一剎那,黑色便不再蔓延,而是在慢慢縮小,越縮越小,最後縮成了一絲一縷,遊入了斷手的裡面。

若不是親眼看見,絕不會有人相信,斷手上的黑色就這麼消失了。消失得很快,就像把半盞茶水倒在燒紅的熱鍋上,一股青煙之後,鍋上再無半點水漬。

這斷手就差沒有冒青煙而已。

高力達瞧得目瞪口呆,問道:“這是毒?”

馬三爺搖了搖頭,說道:“這不是毒,這是蠱。怪不得那日馬三爺身上無傷,體內無毒,原來是蠱蟲作怪。”

斷手還在地上,尚有血色,就如同還長在臂上一般。

馬三爺道:“這種蠱蟲厲害至極,書上記載有限,傳聞也只有西域才有。中了這種蠱蟲之後,身體不僵、不腐,就跟睡著了沒什麼兩樣,但蠱蟲卻在他的體內蠶食骨血。這種蠱蟲就算在西域也極其罕見,幾十年不曾出現一次,莫非……莫非……”

高力達道:“莫非什麼?莫非這種蠱蟲也曾在中原出現過麼?”

馬三爺突然轉頭向沈漸說道:“莫非十年前的傳聞是真的?”

沈漸微微點頭,說道:“不錯,十年前的傳聞的確是真的,這蠱蟲只有殺手閣才有。”

“殺手閣?”高力達聽到這三個字,竟然是又驚又喜。“這麼說殺手閣並沒有被錦衣衛剿滅,還在暗中行事?”

殺手閣名聲大噪是在殺手閣被錦衣衛剿滅之後,因為在此之前老百姓並不知道殺手閣的存在。可在廠衛的威懾之下,人盡熟知的名字卻很少有人敢說出來。

殺手閣,別人聽到的大多隻是傳聞,沈漸卻很清楚,因為他的師父就是殺手閣的殺手,而他也差點成為殺手閣的傳人。

沈漸的胸口好像燃起了一團火,他想起師父重傷的時候跟他說的話。那一天,就是殺手閣被叛徒出賣,被錦衣衛剿滅的日子。

獨手丐是一個真正的乞丐,打赤腳,穿汙衣,臉上的油汙比腳底板還厚,甩一甩頭就能掉下來二兩蝨子。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能逃過一劫。

因為乞丐只能吃剩菜剩飯,所以飯菜裡面的毒被別人先嚐了,所以獨手丐幸才能運地死裡逃生。

饒是如此,獨手丐也傷得很重。他歷盡千辛萬苦逃了出來,然後找到唯一的徒弟沈漸,要沈漸繼承他的衣缽。

讓獨手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被他從襁褓中養大,一直對他奉命唯謹的孩子,竟然拒絕了他。

獨手丐已經命在旦夕,就算是任何一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也決不會拒絕他的要求。可是,他眼睜睜瞧著長大的,手把手傳授十幾年武藝的徒弟竟然拒絕了他。

獨手丐喝令沈漸跪下,想用最後一點真氣了斷這個孽徒,可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手。良久以後,獨手丐問道:“為什麼?”

沈漸道:“雨傘雖然可以擋雨,可再多的雨傘也擋不住天降大雨。民與官鬥,永遠沒有勝算。”

獨手丐怒道:“你到底想怎樣?”

沈漸道:“我不想做民,我想當官。”

獨手丐又噴出一口鮮血,顫抖著,用那隻尚存的沾滿血汙的手指著沈漸,幾欲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擠出來幾個字:“你……你……孽徒……”

綠林中人最恥與朝廷為伍,尤其是殺手閣,因為殺手閣原本就是朝廷的死對頭。

沈漸道:“錦衣衛橫行,宦官弄權,苦的是天下百姓。殺手閣就算能伸張正義,也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殺手閣就算高手再多,被朝廷剿滅也在朝夕之間。所以,想要替天行道,救天下百姓於水火,除非取締錦衣衛,撤銷詔獄。”

獨手丐大笑,連噴出幾口鮮血,說道:“錦衣衛設立一百多年,可曾被人動搖過麼?江湖人歷來以攀附朝廷為恥,卻不想你竟然甘願去做朝廷的走狗,難道你不知道殺手閣是被朝廷的走狗所害麼?還有我,你瞧瞧我,睜大你的狗眼好好地瞧瞧我。”

獨手丐滿身是血,幾近癲狂,指著沈漸怒吼:“我祖上本是官宦之家,我父輩為朝廷兢兢業業,到頭來還不是落了一個滿門抄斬。我斷了一臂才死裡逃生,從此只敢以乞討為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再瞧瞧我身上的傷,這些傷,這些血都是朝廷給的。”

沈漸的主意卻很篤定,說道:“我從未忘記師父的教誨,只不過,就算我將武功練得再好,對抗朝廷也還是死路一條。恕徒兒不孝,我一定會替師父報仇,替殺手閣雪恨。”

獨手丐瞧著一臉堅毅的沈漸,連連搖頭,拖著重殘之軀緩緩離去,留下一句話:“你若執意如此,從此不再是我的徒弟,咱們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