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不勝厭惡,重重冷哼一聲。趙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我本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石魚的事還是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裡。那時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這訊息必是張天意傳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魚,我只好連夜逃走。朱元璋滿天下抓我,可他萬料不到,我膽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戲。呵,我唱了二十年的關公,今夜之前,並無一人知道我的底細。”
說到得意之處,趙世雄呵呵直笑,笑了兩聲,突然一陣氣緊,拼命咳嗽起來。
樂之揚問道:“張士誠呢,這一次你殺了他麼?”
“沒有!”趙世雄面露獰笑,臉上血肉擠成一團,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殺了他,豈不太過便宜。他當時窮途末路,想要上吊自盡,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讓他如願,我砍斷了白綾,將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兩天,方才下令將他絞死。可惜得很,那時我已棄官逃走,沒有親眼看到他臨死前的嘴臉。”
樂之揚心想張士誠一代梟雄,死得如此窩囊,真是可悲可嘆,又想他濫殺無辜,活該受此報應。想著冷冷說道:“靈道人的武功,你也沒學會吧?要不然,怎麼會是這副德行?”
趙世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起初我自負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魚之秘,誰知過了三十年,仍是一無所獲,可是練不成靈道人的武功,我就無法向東島尋仇,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訴你這些事的原因!”
樂之揚不解道:“這跟我什麼關係?”趙世雄擠出笑來說道:“孩子,我把靈道石魚送給你,你要答應我,將來有朝一日,練成石魚武功,代我向東島報仇!”
樂之揚一呆,搖頭說:“我不要石魚,更不會幫你殺人!”趙世雄怒道:“為什麼?你不想天下無敵麼?”
樂之揚笑了笑,轉身便走,忽聽趙世雄發出一串呻吟。樂之揚想他渾身是傷,心中一軟,說道:“趙先生,你別逞強了,還是找個大夫要緊。”
“好!”趙世雄喘氣說,“你扶我起來。”
樂之揚伸手去扶,冷不防趙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帶。樂之揚身不由主,一頭撞進他的懷裡,來不及掙扎,就聽趙世雄在他耳邊輕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給你。告訴你,石魚就在……戲園東南方的牆角底下!”說完放聲大笑,笑了幾聲,忽地把頭一歪,靠在牆上死了。
樂之揚奮力掙脫那手,只見趙世雄雙眼大張,嘴角掛了一絲詭笑,看上去雖死猶生,說不出的猙獰可怕。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轉身衝向巷口,誰知才跑幾步,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面長鬚,腰間一顆明珠,冷冷對映月光。
樂之揚望著來人,不由倒退兩步,張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趙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會兒,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還在巷口,語聲未落,樂之揚只覺一陣微風吹過,張天意已經到了趙世雄的屍體前面。
樂之揚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張天意“哼”了一聲,抽出軟劍,刷刷兩聲,削斷了趙世雄的雙腿,斷口齊齊整整,並無血水流出。
血已流盡,人也死透,張天意望著生平仇敵,流露出失望的神氣。他目光一斜,忽見樂之揚挨著牆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覺冷笑一聲,低聲道:“想逃麼?你試試看!”
樂之揚手腳僵硬,心子狂跳。對方神出鬼沒,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沒有可能。張天意的目光又轉向屍體,長劍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服,俯身摸索一陣,可是一無所獲,思索一下,問道:“小傢伙,他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麼?”
樂之揚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說了他的身世。”張天意哼了一聲,又說:“那麼你知道我是誰了?”樂之揚聽他口風不善,不由心驚肉跳。張天意又問:“除了這些,他還說了什麼?”
樂之揚正想說出石魚之事,但轉念一想,趙世雄抓看客擋劍,本意出於自保,這個姓張的討債鬼臨走之前,卻將倖存者全數殺死,比起趙世雄來,還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魚上真有絕頂武功,此人一旦練成,還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這兒,他支吾說道:“沒、沒說什麼!”
“撒謊!”張天意掉過頭來,目透銳芒,“你撒謊!”樂之揚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張天意皺了皺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這麼說,你活著也沒什麼用處了。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斷不能留你活在世上!”樂之揚吃了一驚,忙道:“他只說了自己,可沒有說你!”張天意冷笑道:“你當我會信麼?”
樂之揚心念急轉,這討債鬼殺死自己,好比捻死一隻螞蟻,但若說出靈道石魚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間,樂之揚靈機一動,大聲說:“我想起來了,他的確說過,有一件緊要東西,藏在紫禁城裡!”
“紫禁城?”張天意一愣,“他說在紫禁城?”
“對呀!”樂之揚用力點頭,“千真萬確!”張天意冷笑道:“好小子,還敢說謊?”樂之揚心子一跳,衝口而出:“我沒說謊。”
張天意見他急得面紅耳赤,神態不似作偽,又想他小小年紀,倉促間也編不出紫禁城的說法。趙世雄狡詐百出,沒準兒真的將靈道石魚藏入皇宮,那兒禁衛森嚴,地大人少,倒真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去處。
張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幾分,又問:“好啊,他說了沒有?在紫禁城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說了!”張天意漫不經意地問:“在哪兒?”樂之揚介面笑道:“你剛才還要殺我,我說了地方,豈不是馬上就沒命了嗎?”
張天意大怒,盯著樂之揚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將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魚,趙世雄一死,這少年已是唯一的線索,想來想去,只好忍氣吞聲,擠出笑臉說道:“我方才說笑話兒呢,好孩子,你說出藏物的地方,我馬上放你走人。”樂之揚嘻嘻一笑,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當我會信麼?”
張天意長劍一抖,刷地刺出,樂之揚胸口一涼,微微刺痛,低頭看去,劍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只聽張天意森然說道:“小子,老實說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來餵狗!”
劍氣森森湧來,樂之揚熱血冷透,身子好似墮入冰窟。他見過張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話出口,馬上就會長劍穿胸,當即長吸一口氣,顫聲說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反正、反正都是一死,與其這樣,我、我寧可不說!”
“是麼?”張天意冷笑一聲,“我刺一劍問你一次,看你能挨幾劍。”樂之揚說道:“你哥哥捱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說了,結果還是丟了性命。我年紀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劍,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個東西!”
張天意死死盯著他,兩眼噴火,麵皮發紫,本想一個黃口孺子,連哄帶嚇,一定能夠叫他乖乖吐露實情,誰知這小子奸猾過人,始終不肯上當。張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劍下去,真的斷了線索,心中儘管惱怒,卻慢慢收起長劍,冷冷說道:“小傢伙,你要怎麼才肯說?”
樂之揚笑道:“進了紫禁城我就說!”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他本以為樂之揚要他做出保證,比如寫字畫押之類。此類契約,事後輕輕撕毀了事,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但這一番回答,完全讓他摸不著頭腦,一時盯著少年,心裡大犯嘀咕。
樂之揚臉上帶笑,心中卻很焦急,面對這個殺星,幾乎生路全無,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魚,討債鬼都會殺他。有道是“遲則生變”,如今之計,只有盡力拖延時間,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討債鬼本領再高,也決計無法進去,他一時不能入宮,一時就不能殺死自己,時間一久,或許能夠找到脫身的機會。
兩人沉默相對,心裡各自轉了幾十個念頭,張天意忽地慢慢開口:“小子,你說話算數?”樂之揚笑道:“算數!”
張天意點了點頭,收起長劍,手掌忽地一翻,拍中樂之揚的心口,少年只覺刺痛入體,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小滑頭,這滋味如何?”張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釘入了一枚‘夜雨神針’,如果老實聽話,事後我給你起出金針。要不然,哼,這一枚金針不斷鑽入,終歸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盡痛苦而死。”
樂之揚臉色慘變,但覺中針處發癢發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張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說出地點,豈不一了百了?”
樂之揚強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東西,更加一了百了!”張天意目湧怒意,厲聲說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幾時?”樂之揚笑道:“不勞關心!”張天意“呸”了一聲,罵道:“我關心你個屁!”樂之揚說道:“好啊,眼下無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給你關心關心!”
張天意大怒,欲要動手教訓,可一想到靈道石魚,又把打人的念頭按住,心中暗暗發誓,拿到石魚,非得一劍劍剮了這小子不可。他心裡發狠,臉上卻故作冷淡,說道:“小子,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小巷。樂之揚回頭望去,巷道幽深,趙世雄的屍首隱沒不見。正瞧著,張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揚,衣袖裡飛出一條細長的鐵索,索端鑄有精鋼鐵爪,“咔”的一聲扣住了屋簷。
樂之揚不及轉念,雙腳離地,身子如飛上升。張天意輕捷如一縷飛煙,飄飄然躥上房頂,將樂之揚夾在腋下,踩著屋脊飛奔,遇上高牆大廈,稍矮的縱身跳過,較高的使出飛爪,勾簷掛壁,飛騰直上。
張天意輕功高妙,只管飛簷走壁,樂之揚卻覺忽上忽下,頭暈眼花、煩惡想吐。突然間,前方湧現出一面高牆,筆直兀立,不見牆頭。樂之揚只覺張天意不住攀升,似無窮盡,忽然“叮”的一聲,兩人向下一沉,樂之揚一顆心躥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張天意右手的軟劍刺入牆壁,顫悠悠地掛住兩人。
“去!”張天意吐氣開聲,藉著劍身彈力,奮力向上一躍,兩人凌空翻騰,一個筋斗落在牆頭。樂之揚回頭看去,只覺一陣頭暈,他儼然已經到了京城的頂端,下面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層層,形似波浪起伏,其間的燈火星星點點,只疑一陣微風,也能將之吹散。
不容他細看,張天意翻騰向前,時用飛爪,時用軟劍,起起落落,翻過一處高牆,飄然落在地上。他放下樂之揚,呼呼直喘粗氣。少年爬了起來,掉頭望去,四面古木森森,掩映飛簷巨柱,許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無光亮。
“這是哪兒?”樂之揚好奇問道。張天意冷哼一聲,答道:“紫禁城!”
樂之揚嚇了一跳,張嘴要叫,張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將他到嘴的驚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張天意低聲喝問,“那東西呢?”樂之揚張口結舌,一腔熱血全湧到了頭上。他本是信口胡謅,對於紫禁城中的情形,幾乎一無所知,一時間使勁撓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張天意疑雲大起,寒聲說:“小子,你不會騙我吧?”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一動,暗想自己沒有來過紫禁城,討債鬼怕也沒有來過。事到如今,只有亂編一個名字,騙過眼下再說,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群芳殿,不錯,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張天意一愣,這名字十分俗氣,不像是皇城宮殿的稱呼。但正如樂之揚所料,他倉促來此,對於宮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張天意萬萬料想不到,這個無賴小子,膽敢欺騙自己,只把妓院的名號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宮上面,於是又問:“趙世雄說了麼?大抵在什麼方位?”
“大抵……”樂之揚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著靈機一動,“趙世雄說了,在御花園裡面!”
樂之揚說謊的時候,目光閃爍,話語吞吐,如果換了成人,張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樂之揚年紀太小,張天意先入為主,總想著小屁孩兒沒有那麼多的心眼兒,膽敢胡編亂造地欺瞞自己。
這麼一盤算,張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說:“御花園,群芳殿,莫非是宮裡妃嬪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應該叫做‘群芳祠’才對。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無點墨,起個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輩敗給了朱元璋,心中耿耿於懷,故而逮到機會,就要盡情挖苦一番。
樂之揚一邊聽著,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對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這討債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兒去。”
“走吧!”張天意轉身就走,樂之揚叫道:“上哪兒去?”張天意冷冷道:“當然是去群芳殿。”樂之揚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御花園在哪兒?”張天意道:“人長一張嘴,不會問路嗎?”
樂之揚暗暗叫苦,恨不得掉頭就跑,如果當真遇上宮人,他的謊言立馬拆穿,討債鬼一生氣,就算不殺他,也得砍手砍腳,縱不砍手砍腳,削幾塊皮肉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趙世雄的慘狀,樂之揚連打了幾個冷戰。
“磨蹭什麼?”張天意回過頭來,目光陰森。樂之揚無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心裡拼命轉念,兩眼左顧右盼,尋找逃生之路。
深宮如海,黑沉沉不見燈火,沿途花木縱橫,假山攲斜,如怪獸,似飛龍,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間枯荷衰敗、亂萍飄零,突然躥起一隻鶴鳥,撲翅的聲音嚇得樂之揚渾身打戰。
轉過一條長廊,一盞燈火冉冉飄來,張天意快步迎上,只見兩個華服男子迎面走來,掌燈的一人大聲喝道:“誰?”
叫聲方落,張天意撲上前去,只聽撲通兩聲,二人同時摔倒。張天意拎起一人,扒了衣服頭冠,丟給樂之揚道:“換上!”
樂之揚糊里糊塗,依言換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長足,衣袍上身,略顯肥大。這時張天意又將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來,穿在身上,拍開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問御花園怎麼走?”
那人魂不附體,手指遠處:“一直、一直往、往東北走!”張天意笑道:“謝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問道:“群芳殿在御花園裡麼?”
“群芳殿?”那人一呆,“那、那是什麼地方?小的、小的從沒聽說過!”
張天意臉色一變,回頭望去,忽地不見了樂之揚的影子。他又驚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頂上,舉目一看,廊廡交錯,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沒了無數房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張天意本想樂之揚中了“夜雨神針”,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給了他可乘之機。這時後悔莫及,呆呆站了一會兒,跳下假山,連環兩腳,踢得地上兩人頭開腦裂。他抓起屍體,綁上石頭,丟入一邊的池塘,低頭想了想,拎起燈籠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