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
一方蒼青石碑,鐫刻十個金字,雨水沖刷已久,字跡斑駁陸離。
一個道人站在碑前,注視良久,抬頭看向前方大宅,那裡青瓦連雲、壯麗不凡,門首上寫了“釋府”二字。
“牛鼻子!”門前的家丁望著道人,只覺情形可疑,“你想幹什麼?”
“化緣!”道士隨口答道。
家丁嗤了一聲,回頭叫道:“要飯的來了!”
“貧道不要飯!”道人輕輕搖頭。
“你當然不要飯。”家丁兩手叉腰,面露譏嘲,“你要的是錢。”
“貧道也不要錢。”
“不要錢?”家丁疑惑起來,“那你要什麼?”
道人笑了笑,指定石碑上的那一個“道”字。
“什麼意思?”家丁莫名其妙。
“道可道,非常道,既有世間無雙之道,身為道士,貧道想要討教討教。”
家丁臉色一變:“牛鼻子,你是來挑釁的?”
“論道而已,何來挑釁?”道人稽首為禮,“煩請通報釋印神釋大先生。”
“你不走運。”家丁搖了搖頭,“我家老爺上開封去了。”
“何時回來?”
“不知道。”家丁大不耐煩,“牛鼻子,我家老爺天下無敵,若要挑釁生事,我勸你還是省一省吧!”
“天下無敵?”道人低眉一笑,伸出右手,指節瘦硬修長,骨稜稜有如竹枝。他信手一揮,指尖所過,碑上的石屑簌簌而落,“一”字上方多了一橫,變成了一個大大的“二”字。
這一指驚世駭俗,家丁張口結舌,不知所為。道人若無其事,又將石碑上的“雙”字抹去,跟著指尖探出,如走龍蛇,刷刷刷寫下了一個“足”字。
這麼一來,石碑上的文字一變為“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盡掃狂傲之氣,成了十足的羞辱。
家丁盯著道人,臉色發白:“牛、牛……你、你是誰……”
道人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淡淡有神:“貧道靈道人,山野無名之輩,久聞釋先生自號無雙之道,特來與之參詳。我在十里外的‘乘黃觀’借住,釋先生如若回來,還請屈駕觀中,一論至道。三日為期,過時不候!”說完以後,揚長而去。
馬嘶聲劃破清曉,釋印神縱馬揚蹄,眺望前方的府邸,眉間掛著一絲倦意。
“父親!”一個少年飛步趕來,拜倒在地,“您到底趕回來了。”
“跑死了兩匹馬。”釋印神跳下馬來,拍了拍馬背,輕輕嘆了口氣。那匹良駒口噴白沫,已是搖搖欲斃。
“燕之!”釋印神目光一轉,投向兒子,“那件事當真麼?接到飛鴿傳書的時候,我正在大相國寺與智清老和尚下棋。”
“如非得已,孩兒絕不敢驚擾父親的雅興。”釋燕之低下頭,輕聲說道,“您若不信,可見石碑。”
釋印神走近石碑,注目觀看,周圍釋府家人全都屏息凝神。
“剛極反柔!”釋印神撫摸那個“足”字,輕聲說,“好厲害的指力!”
“厲害”二字從他口中說出,釋燕之有生以來從未聽過,忍不住問道:“何為剛極反柔?”
“此字入石甚深,要想辦到,非得極剛勁的指力不可,但若是至剛的指力,筆畫四周必會留下裂紋,但你看這一個‘足’字,筆畫圓潤,輪廓柔滑,就像是有人用極柔韌的狼毫在豆腐上書寫,筆鋒所向,無所凝滯。”
釋燕之聽得失神,喃喃說道:“父親,你、你能做到麼?”
釋印神笑了笑,淡淡問道:“那道士還在乘黃觀麼?”
“還在,據我探得的訊息,他進入道觀以後,始終呆在一間靜室,除了一日三餐,根本不見外人。”釋燕之說到這裡,深感迷惑,“也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
“風雨將至,天地必以靜!”釋印神合上雙目,幽幽說道,“他這是蓄勢待發呢!”
釋燕之忙問:“父親休息過了麼?”
“我在馬上睡過了。”釋印神撣了撣衣袖,漫不經意地說,“妙得很,我這就去乘黃觀瞧一瞧。”
釋燕之稍一遲疑,低聲說:“不知誰走漏了風聲,乘黃觀外來了許多武林人士。”
“那又如何?”釋印神看他一眼,“你以為我會輸麼?”
“當然不會。”釋燕之激動起來,“父親天下無敵。”
“天下無敵不過是虛名罷了。”釋印神漫不經意地說,“燕之,你認為我為何要立下這一塊碑?”
“彰顯父親的蓋世神功。”
釋印神搖了搖頭,負手說道:“這塊石碑,不過是一個魚餌。”
“魚餌?”釋燕之一愣。
“不錯!”釋印神縱聲長笑,“我要用這個魚餌,來釣天下高手,今日運氣不錯,釣到了一條大魚。”說完一面大笑,一面大步流星,向北走去。
他徒步而行,快過奔馬,一眨眼的功夫,騎馬的家人全被拋在後面。
路過一間酒舍,釋印神陡然想起,自己晝夜兼程,一天兩夜不曾進食,當即走上前去,拍開大門。店主人見了是他,不勝驚奇,釋印神也不多說,當堂坐下,叫來燒酒牛肉,放開肚皮,痛吃快飲。
釋印神的“釋”字並非他的本名,他無父無母,自幼出家,可是天生氣魄雄強,好酒喜肉、千杯不醉,身在空門之中,卻耐不住清規戒律,空有一身佛門神功,終歸入世還俗,成為一代強人。
釋印神以釋為姓,以示不忘出身,並且常常對人誇口,他與佛祖同姓,如來上天入地、唯我獨尊,他釋印神不求上天,但求落地,不求超越三界,只求天下一人。
家人趕到之時,他已連盡兩壇烈酒,吃光數斤牛肉,面不改色,大踏步走到乘黃觀外。
道觀大門緊閉,門外站了一百多人,不乏州縣豪客,也有敗給釋印神的仇家,更有無事生非的江湖閒人,來自四面八方,亂紛紛聚在一起。
釋印神還俗以來,二十年橫行天下,北至大遼,南至大理,西至西夏、吐蕃,東至大宋邊境,縱橫四方五國,求一敵手而不可得,因此孤獨寂寞,立碑門外,傲視武林。多年以來,釋府門前那一方石碑,好比王者之印、帝者之冕,自有神聖在焉,無人膽敢輕犯。誰知道,突然來了一個山野道士,居然刻石成字,貶得釋印神一無是處,無論膽氣神通,均是震驚當時。
見了釋印神,眾人低眉垂目,讓出一條路來。釋印神到了觀前,朗聲叫道:“靈道人何在?釋某人赴約來了!”聲如洪鐘,屋瓦皆震。
半晌不聞人應,道觀之內鴉雀無聲。一眾江湖豪客心中犯疑:“莫非那道士虎頭蛇尾,見到釋印神的本尊,就嚇得落荒而逃了?”
正猜測間,黑漆大門“吱呀”一聲徐徐開啟,眾人應聲望去,門中走出一個小小道童,年紀不過十二,唇紅齒白,面孔稚嫩,望著一眾豪客,神色頗為驚慌。他定一定神,稽首說道:“釋印神……釋先生在麼?”
“我就是。”釋印神踏上一步,越眾而出。他體魄奇偉、神姿英發,舉手投足之間,一股氣勢自然湧出。小道童為他氣勢所迫,不自禁後退一步,腳下絆著門檻,撲通一下坐倒在地。
眾人鬨然大笑。釋印神也是莞爾,洪聲說道:“小道長,你叫我幹什麼?”
道童爬起身來,哭喪著臉說:“小道修月,受靈道長所託,向你轉述幾句話。”
釋印神點頭道:“但說無妨!”
道童歪著腦袋,口唇開合,默默唸誦兩遍,才說道:“靈道長他說,‘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聖,但身為出家之人,不願揚名立萬,所以闢出一間靜室,只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釋先生如果答應,便請入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眾豪客一聽,均是大失所望,心想這靈道人古怪透頂,如他所說,兩人閉門交手,眾人看不了熱鬧,豈不是白跑一趟?
數百雙眼睛盯在釋印神臉上,釋印神沉吟片刻,點頭說道:“靈道長說得是,小道長,請帶路吧!”
釋燕之忙道:“父親,這裡面只怕有詐!”
“有詐又如何?”釋印神笑了笑,大踏步進入道觀。修月當先引路。一路走去,觀中空無一人,釋印神心生疑惑,不由暗暗提防。
轉過一道迴廊,來到一扇門前,修月躬身讓過,說道:“靈道長就在裡面!”
釋印神注視門戶,並不推門入內。修月心生訝異,忍不住問道:“釋先生,你怎麼……”話沒說完,釋印神雙眉一挑,身上湧出一股煞氣,山崩海嘯一般向他壓迫過來。
剎那間,修月就像是陷入了一隻無形的大繭,口鼻窒息,呼吸艱難,但覺那股氣勢不住攀升,從四面八方向內擠壓,修月不自禁步步後退,背靠牆壁,汗如雨下。他望著釋印神,心中莫名恐懼,以致生出錯覺:這男子化身為一座山嶽,巍然高聳,上接日月,自己在他面前,就如螻蟻一般。
修月心虛膽怯,幾乎昏了過去。就在這時,忽覺清風徐來,吹拂面頰,身心為之一輕,跟著一股柔和的勁氣綿綿送來,有如一團棉絮,將他團團裹住。
修月緩過一口氣來,但覺周圍的氣機一變為二,忽剛忽柔,往來爭鋒。釋印神的氣勢剛猛霸道,守如金城千里,攻如萬軍一向,那一股柔和之氣看似一無所爭,可是綿綿不盡、後著無窮。剛猛之氣縱然凌厲,卻如虎咬刺蝟,全無下嘴之處,又如百戰猛將陷入生死陣中,空有絕世武力,但卻一無所用。
修月背靠牆壁,雙腿一陣陣發軟,那兩股無形之氣此來彼往,非但肉身壓迫,更是精神摧殘,剛柔二氣像是兩隻巨手,將他握在手心恣意揉弄,不過片刻工夫,修月兩眼發赤,口角流涎,臉上流露出癲狂之意。
“呔!”釋印神雙目睜圓,突然發出一聲大喝,修月彷彿捱了一記悶棍,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喝聲一過,門前陷入一片死寂。過了良久,門內傳出一聲嘆息,靈道人幽幽嘆道:“釋先生何苦連累他人?”
釋印神笑道:“我本意試探,不想道長神通了得,使我欲罷不能。你我一旦交手,這小傢伙也就走不了啦,與其讓他走火入魔,不如讓他昏睡一場。”
靈道人沉默時許,嘆道:“釋先生武功雖強,可惜太過霸道。”
釋印神笑道:“聖人曰,‘柔弱勝剛強’。道長的武功以柔見長,篤定能勝過我這霸道的武功了。”
“先生說笑了!”靈道人說道,“還請入內一敘。”
“好說!”釋印神跨出一步,氣勢所至,木門自行洞開。
釋印神拂袖而入,但見室內空無一物,席地坐著一個道士。定眼看去,道士年不過四十,相貌清癯,鬚髮如墨,雙目燦如星斗,於昏暗之中閃閃發亮。
兩人目光相接,便如磁石一般牢牢吸住,靈道人寂如木石,釋印神的衣發卻是無風而動,旋風平地而起,颳得門扇來回晃動,突然“吱嘎”一聲,門戶終於徐徐關上。
釋印神灑然坐下,笑道:“靈道長,你約我證道麼?”
“不錯!”靈道人點了點頭。
“那麼敢問道長,是論口中之道,還是論手中之道?”
“何為口中之道?”靈道人微微皺眉。
“口中之道,吞山河,吐星斗,呼吸六合,笑納百川,以滄海為佳釀,借天地為酒杯,食龍肝,飲鳳髓,服不死之藥,與日月同輝。”
“何為手中之道?”
“手中之道,持神劍,分九州,動搖五嶽,超越七海,以崑崙為砥柱,振電光為韁繩,縛春秋,挽日月,系過隙之駒,如北斗之恆。
“好大的氣魄!”靈道人撫掌嘆道,“納萬物於襟懷,運天地於諸掌,這就是釋先生的道麼?”
“相去不遠!”釋印神微微一笑。
“這麼說,先生另有其道?”
“周天日月,不過是萬物之表象,此乃有形之道,不是無形之道。”
靈道人斂眉一笑,點頭說:“貧道明白了,小象有形,大象無形,先生的道藏於山河天地之間,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
“好個無所不在又一無所見。”釋印神拍手笑道,“那麼道長的道又是什麼?”
靈道人笑道:“釋先生的道有手口之別,我的道也有手口之別。”
“好啊,說來聽聽。”
“口中之道,唱大風,決青雲,引吭九霄,聲動萬里,以乾坤為肺腑,化虹霓為喉舌,吐龍吟,鳴鸞歌,聽無韻之雷,得鈞天之樂。”
“妙論,那麼手中之道又是什麼?”
“彈瑤琴,動八荒,顛倒六慾,勾引七情,以江河為絲竹,變洪洞為鼓吹,理陰陽,分參商,掬明珠之淚,映皓月之光。”
“有意思。”釋印神笑道,“道長的道,莫非是音律?”
靈道人笑笑說道:“相去不遠。”
釋印神點頭道:“小音可聽,大音希聲,道長的道藏於江海風雲之間,我等身在其中,卻又了無知覺。”
靈道人默然不語。釋印神笑道:“靈道長,嘴皮子的工夫你我差不了多少,若要分出勝負,只怕還要再比一場。”
“釋先生請了。”靈道人一手垂地,一手豎在胸前。
釋印神哈哈一笑,左手緊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他出手緩慢,但卻帶起一股勁風,勢如龍蛇盤走,似左而右,似上而下,似直而曲,似慢而快,平平淡淡的一拳,卻包藏了無窮的變化,足以剋制天下間任何武功,對手無論如何應對,釋印神都能搶先一步,將其牢牢剋制。
可是靈道人沒有動,一不閃避,二不出手,只是眯起雙眼,豎掌於胸,拳風及身,道袍隨風起伏,忽漲忽縮,勢如波浪。拳風遇上他的身子,彷彿激流漱石,滾滾流淌而過。靈道人神色不改,笑著說道:“釋先生,這一拳可有名號麼?“
釋印神揚眉一笑,朗聲說道:“隨機而發,談不上什麼名號,道長不嫌釋某狂妄,就叫它‘大象無形拳’好了。”
“好一個大象無形拳!那麼,且看我‘大音希聲指’如何?”靈道人伸出五指,有如彈琴鼓瑟,輕輕向前一揮,送出一股柔和勁力。釋印神見過石碑上的指力,不敢託大,收回拳招,擋住來指。兩股勁力相遇,釋印神頓覺不妙,靈道人的勁力看似柔和,實則綿密無窮,起初似乎易與,可是一旦向前逼近,就會生出極大的阻力,勢如繃緊了的強弓,蓄滿了極大力量,一旦放手,立刻反彈回來。
釋印神身經百戰,遇上過不少高手,這些人一拳一掌,往往含有數重勁力,一重緊跟一重,勢如江濤疊浪,使人應接不暇,但這樣的勁力難以持久,六七重已是極限,一過此數,勢必衰竭。
靈道人的勁力卻大不相同,何止六重七重,簡直千重萬重,無窮無盡,每一重勁力均很柔和,可是前後相續,連綿不斷,釋印神衝開一層,又來一層,好比滴水穿石,逐點逐滴地消磨他的拳勁,又如水銀瀉地,不斷尋找破綻,滲入他的內力之間。
釋印神的武功以剛猛見長,不多久內勁稍稍衰減,靈道人登時反擊,一指點向他拳勁上的破綻。
釋印神沉喝一聲,第二拳呼地送出。靈道人反手格擋,兩股勁力凌空相接,靜室中迸發出一陣狂風。兩人身形未起,雙雙向後滑出,就在瞬息之間,拳掌密如急雨,交換了一百餘招,出手之快,超乎想象。
如此隔空交手,兩人越退越遠,不覺靠上牆壁,眼看牆穿屋破,兩人忽又停了下來,雙雙低眉垂目,坐在那兒沉思默想。剛才一百餘招,幾乎窮盡了天下武功的變化,兩人縱然武學淵博,一時也覺技窮,心中動念如飛,拼命思索對手的破綻。
兩人陷入深思,生機內斂,靜室彷彿一座墓穴,落一根針也能聽到。過了一刻多鐘,釋印神徐徐站起,右臂掄了一個半圓,一拳向前送出,拳勁凝固如山,向著靈道人徐徐推進。
靈道人飄然縱起,點出數指,指尖所及,釋印神的拳風一陣擾動,一股內勁穿透拳風,直抵拳頭,循著經脈衝向臟腑,釋印神只覺渾身發麻,真氣突突亂跳,似要破腦而出。
不及運功驅散餘勁,靈道人掌中帶指,揮灑攻來。釋印神無法可想,全力反擊,雙方勁力相接,釋印神又是一震,靈道人的指力餘勁面面,幾乎衝散了他體內的真氣。
靈道人一佔上風,不容對手喘息,奇招妙著層出不窮,身子猶似穿花蝴蝶,快中帶慢,飄逸不群,招法綿密無間,勢如流瀑飛瀉,他的指掌掠空而過,風聲中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顫鳴,顫鳴聲融匯合一,宛如歌吟,釋印神身處其間,有如置身於一口嗡嗡鳴響的銅鐘,心為之動,神為之搖,若非定力絕高,幾乎把持不住。
靜室橫直不過兩丈,釋印神步步後退,很快退到牆角。靈道人的攻勢卻如江南五月的梅雨,飄飄灑灑,不甚猛烈,但卻綿綿持久,不歇不休。
釋印神出道以來,從未如此落魄,他倚在牆壁,高大的身軀縮成一團,苦苦支撐了二十餘招,靈道人的攻勢終於有所削弱,釋印神一聲沉喝,拳腳飛出,猛烈如山奔海立,迅疾如電閃星馳,可是無論多快多沉,遇上靈道人的勁力,就如一塊巨石落入了萬頃湖水,縱是激起波瀾,也終歸被那湖水淹沒。
釋印神心生駭異,但覺生平所遇之敵,比起這個道人,統統都是三歲童子。更可怕的是,他分明感覺,直到此時此刻,靈道人依然未盡全力。道人舉手投足,瀟灑寫意,暗合一種極微妙的節奏,這節奏好比一張網羅,釋印神往往不知不覺地落入其中,由靈道人牽著出手。更古怪的是,這種亦步亦趨的感覺,不但毫不彆扭,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釋印神心裡明白,處處反其道而行,竭力擺脫靈道人的節奏。相持數招,釋印神縛手縛腳,非但沒能擺脫困境,反而在那網羅之中越陷越深。靈道人趁勢而上,刷刷刷指掌齊出,一縷勁風掃過釋印神的臉頰,半張臉麻木一片,幾乎失去知覺。
如此下去,必敗無疑,釋印神深吸一口氣,轉身出拳。靈道人覺出一絲破綻,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釋印神的後心,行將得手,忽覺一縷勁風射來,銳如鋼針,正中他的手腕。
靈道人飄然後退,落在一丈之外,望著手腕不勝驚奇:“釋先生,這是什麼武功?”
“無相神針!”釋印神笑了笑,“三年之前,釋某偶然悟出這門武功,不過今日之前,還未對人用過。”
靈道人沉思一下,點頭說道:“你從穴道中逼出真氣,真是一大創舉,如此一來,你全身上下均可傷人,彷彿刺蝟之刺,叫人無從下手。”
釋印神笑道:“道長好見識,一眼就看穿了釋某的底細。”
“虛室生白,無中生有,本就自古相傳的大道。所謂大道至簡,許多事到了頂兒尖兒,其中的道理也相差無幾。”
“說得好!”釋印神縱聲大笑,“但不知,道長的武功是否也跟道理一樣精妙?”說著踏上一步,手不抬,足不動,虛空中響起嗖嗖風聲,真氣化為千絲萬縷,衝出他的周身百穴,粗粗細細,虛虛實實,有的如針如刺,衝開靈道人的掌力,有的彷彿繩索,凌空化為一張網羅,鋪天蓋地般籠罩下來。
勁氣佈滿靜室,靈道人無處可避,他站在原處,紋絲不動,面孔有如止水,目似不波深潭。他的袖袍鼓盪而起,形如一隻傲岸不群的飛鳥,迎著漫天勁氣,口中吐出兩字:“靈飛!”
話音未落,狂風大作,兩股絕世大力撞在了一起,沖天塵屑而起。煙塵中,兩道人影越來越淡,化為流光幻影,直到完全消失。
……
花開花落,雲逝雲飛,宋、遼、金、元走馬即過,四朝興亡、萬民生死,數百年光陰流轉,不經意間,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黃觀”一戰早已化為陳跡,天下換了主人,獨有長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濤滾滾,連線秦淮河水,蜿蜒繞過京城腳下,河水靜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綠的翡翠。
突然間,河畔響起了一陣哀怨的歌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賣唱的兩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許,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鼻挺目透,膚色白潤,濃黑的長眉左右挑飛,一股銳氣洋溢眉梢。
丁零當啷,銅盤裡掉下來幾枚制錢,閒漢們嘻嘻呵呵地一鬨而散。老者拾起銅錢,數了數,搖了搖頭,望著遠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麼?”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盡頭,一片長雲火紅帶紫,宛如火焰中凝結的血塊,他心頭一動,輕聲說:“這雲怎麼了?顏色可真怪!”
“這天在燒呢!”老者長嘆一聲,站起身來,“今天散了吧!”
“這幾個錢?”少年皺一皺眉,“還不夠吃飯!”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啞,背過身子,“這幾文錢,你先拿著!”
少年接過銅錢,目送老者去遠,輕輕歡叫一聲,兩隻俊眼左顧右盼。忽聽有人叫道:“樂之揚!”牆角里跳出來一個少年,八字眉,尖下頜,一雙眼溜溜亂轉,見面就嚷:“樂之揚,我等你老半天了,就聽你嗚嗚嗚地吹個沒完,急也急死了!”
樂之揚笑道:“江小流,急什麼?天還沒黑呢!今晚幹嗎,去夫子廟看戲,還是上懸河樓聽書?”江小流咳嗽一聲,說道:“今晚有《單刀會》,關老爺的大刀耍得痛快!”樂之揚掂了掂手裡的銅錢:“看戲不夠,還是聽書吧!”
“扯你孃的臊!”江小流兩手叉腰,大聲嚷嚷,“誰說看戲要花錢?你問問這河邊的人,哪一個敢收我江爺的錢?”
“是麼?”樂之揚探頭一看,驚叫道:“江爺,你媽來了!”
江小流應聲一抖,頭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便聽樂之揚哈哈大笑,登時醒悟過來,回頭怒罵:“樂之揚,你狗東西騙人……”
“我騙你幹嗎?”樂之揚笑道,“你媽剛才還在,怎麼一轉眼就沒了?哎喲,糟糕,沒準兒掉河裡了。江小流,你快點兒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馱走了!”
江小流的父親在河邊的青樓裡打雜,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號“龜公”,小名“王八”。故而江小流一聽這話,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怎奈樂之揚身手靈活,閃身讓過一撲,腳下使絆,順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躥了出去,一頭撞在牆上,登時頭暈眼花。正要轉身,忽覺頭皮生痛,頭上的丫髻落到了樂之揚手裡,他反手要打,但樂之揚輕輕讓過,從腰間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無從躲閃,痛得連連跳腳:“哎喲,別扯頭髮,哎喲,輕一些,別打重了……”
樂之揚又揍兩下,才將他放開。江小流左手撓頭,右手揉弄屁股,心裡一半是懼,一半是怒,粗聲大氣地說,“樂之揚,你爹也是個臭賣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誰也強不過誰!”
樂之揚搖頭說:“我沒爹!”江小流怒道:“騙鬼,樂老頭不是你爹,難道是你兒子?”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他是我義父,我是他撿來的!”
江小流一呆,兩人結識以來,這事兒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盯著樂之揚,心想自己出身微賤,終歸有爹有媽,撒謊精是個孤兒,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時夕陽落山,秦淮河喧鬧起來,一葉小舟披著薄靄從兩人身邊駛過,一個白衣文士站在船頭,面如冠玉,須似墨染,腰間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鑲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傢伙!”江小流見識不凡,“這一塊玉,一顆珠子,買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話音剛落,白衣文士忽地掉頭望來,目光凌厲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江小流只覺麵皮發麻,心裡一陣惡寒,這時文士又回過頭去,似在觀望兩岸的風景。
江小流回過神來,低聲說:“這酸丁盯著我幹嗎?”樂之揚笑道:“你的賊心賊膽掛在臉上,任誰一瞧,就知道你心懷不軌!”
“放屁!”江小流啐道:“少爺我又不是三隻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八隻手,跟元陽觀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聽他將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著又是大怒:“樂之揚,你才八隻手,你他孃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綵,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赴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潮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後的小巷,巷子裡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並用,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面的戲臺一目瞭然。
望著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只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麼?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臺。臺上的關公紅臉長鬚,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一邊周倉的鬍子也被刀風颳得凌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迭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樂之揚說:“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身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什麼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緊跟著,臺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身後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齣?”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麼?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松沒有?”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美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孃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臺上刀光迴旋,撲,血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裡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麼?過癮,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麼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咔嚓,將一根臺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臺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態,彷彿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臺上的關刀舞得更急,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於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後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麼?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裡沒這一句!”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叫人聽見,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麼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麼?”
沉寂時許,忽聽“呵”的一笑,假山後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麼?”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著文士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麼?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後退一步,狠嚥了一口唾沫,終於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雲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裡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裡人都死了,我幹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麼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後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裡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隱於市,於是我又向名都郡縣裡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雲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麼東西?”
“我沒殺你哥!”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麼?趙世雄!”張天意麵皮抽動,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計程車卒,大夥兒眾口一詞,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裡倖存的婢女,城破後第一個衝進王府的也是你。至於我五哥,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裡,我看不見你,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慘叫聲我至今記得,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張天意的面龐一陣扭曲,“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臺上,重棗色的面孔一派木然,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麼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囉?”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劍!”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趙世雄渾身一抖,嗓音微微發顫,“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我爹出身東島,我再不成器,仗著先父餘蔭,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射你,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倖不死,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張天意盯著他,目光冷冰冰的,彷彿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臥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沒老!”
“不敢!”張天意輕輕撫過劍鋒,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趙世雄,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將。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後只活了三個。我始終猜想,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於大明,後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麼會怪罪於你這員虎將?你銷聲匿跡,怕是別有隱情……”
“閒話少說!”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漫步走向戲臺。
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這兒距離戲臺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望去,戲園子外面燈火燭天、人聲鼎沸,遠處的河面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簷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臺,已經沒入了一片刀光。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衝鋒陷陣,斬將奪旗,儘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物、任意東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只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根頭髮,儘管趙世雄年紀老邁,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凌空掠來掠去。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軟劍,青光流轉,薄如蟬翼。他的身法快得離奇,轉動起來,好似一團蒼白色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隱若現,彷彿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餘,不乏小巧騰挪的妙處。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壓根兒不像是人,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裡起了一股寒意,鬢角微微見汗,一股痠軟不經意間湧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壓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閃動,青鋒劍刺到胸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橫著格出,軟劍如煙似霧,蕩起一片青光,輕飄飄繞過刀杆。趙世雄縱身欲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著!”跟著左胸一涼,似有微風掃過,他踉蹌後退,低頭看去,左胸到肩頭,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血噴湧,慢慢染紅戲服。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著傷口,心裡升起一股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根本將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著大吼一聲,大刀掄成一團圓光,聲如風雷,向著張天意滾滾掃出。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只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廝殺兇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身法兒,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嘴裡發酸發苦,耳邊的叫賣聲卻穿雲繞街。抬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鬥高處,掛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輪轉,光影變幻。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其間夾雜著羊肉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飢餓,禁不住嚥了一口唾沫。緊跟著,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轉眼一看,幾個紈絝子弟站在戲園門口,嘴裡罵罵咧咧,衝著園門連踹帶踢。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僕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牆之隔,牆外十丈紅軟,牆內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著!”跟著響起一聲壓抑的慘哼。樂之揚收斂心神,凝目望去,趙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條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張大嘴,微微抽動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口中連連抽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衣勝雪,手中一片青濛濛的劍影,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色的刀光。趙世雄步步後退,當此激戰之時,兩處傷口血流不止,隨他旋身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衣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腿受創,身法慢了下來,刀杆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趙世雄的後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身之際,忽又向後掃出。咔嚓,臺柱再斷一根,戲臺搖搖欲墜,棟樑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身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趙世雄刀法一亂,屈膝下沉,關刀貼地掃出,張天意縱身跳開,笑道:“還剩十五劍!”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咔嚓,第三根臺柱折斷,戲臺譁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垮塌聲震響數里,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處大街上的遊人也紛紛側目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