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很急,夜很冷。

高漸飛終於醒了。

他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黑沉的蒼穹,冰冷的夜空。

然後他又閉上了眼。

既然睜開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為閉上眼睛又何妨?

“這樣會死的。”

他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一個冰冷的聲音:“今年冬天,長安城裡最少也有四五個人是這樣子凍死的,凍得比石頭還硬,連野狗都啃不動。”

高漸飛不理他。

既然活的如此艱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這個人偏偏不讓他死。

他的下顎忽然被扭開,忽然感覺到有一股熱剌剌的東西衝入了他的咽喉,流進了他的胃。

他的胃裡立刻就好像有一團火焰在燃燒,使得他全身都溫暖起來。

他睜開眼,就看見一個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裡提著口箱子。

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蕭淚血如果想要一個人活下去,無論誰都很難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個人死的時候,無論誰都很難活得下去。

高漸飛明白這一點。

“好酒!”

他一躍而起,盡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樣子:“你剛才給我喝的是不是滬州大麴?”

“好像是。”

“這種事你是瞞不過我的,別人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喝酒了。”

高漸飛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劍客,另外還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

蕭淚血冷冷的看著小高:“你是個笨蛋。”

“笨蛋和酒鬼有什麼區別?”

“有一點區別。”

“哪一點?”

“酒鬼總是會喝的爛醉,醉酒之人,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會怕......”

蕭淚血忽然轉過頭,一雙灰色的眸子死死盯著高漸飛:

“你不一樣,你的心太脆弱,所以你只看了卓東來的劍法一眼,就已經敗在了他的手裡。”

高漸飛默然。

但他還是不服氣:“敗又如何?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他的劍法,彷彿天生就是......”

蕭淚血截斷道:“天生就是剋制你的劍法而生?”

高漸飛驀然一驚:“你怎麼知道?”

蕭淚血冷冷道:“這世間的劍法,沒有所謂的剋制不剋制,你覺得被剋制了,那是因為你自己的本心亂了,更何況,你的聖水劍意本就是由心而生,本就沒有章程,何來剋制之說?”

高漸飛霍然站起,盯著蕭淚血:“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瞭解?你到底是誰?”

蕭淚血轉過頭去,淡淡道:“我這口箱子,與淚痕劍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你我本就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關係,你認為我會是誰?”

高漸飛想不到。

但他也並沒有多去想,只是追問道:“你有天下無雙的武功,又一次次幫我,那你為什麼不直接殺了卓東來?”

蕭淚血沉默。

許久,他輕輕一嘆,聲音中帶著無奈,以及一抹難以言說的悲傷。

天色已漸漸亮了起來。

蕭淚血忽然打破了沉靜:“你剛才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敗在了卓東來手裡,萬念俱灰,想一死了之?”

高漸飛只有承認。

蕭淚血冷笑:“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著自己去找死,因為卓東來已經替你安排好了,他已經找到了一個隨時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他找的是誰?”

“能送你去死的人不多,可是他找的這個人殺人從未失手過。”

“哦?”

蕭淚血凝視著高漸飛:“他找的那個人,就是我,蕭淚血,你應該知道的,我殺人從來都沒有失手過。”

高漸飛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他靜靜的看著這個比霧還神秘的人,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這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我實在想不到你還要為錢而殺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經很久沒有為錢殺過人了,這種事並不有趣。”

“這次你為什麼要破例?”

蕭淚血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灰黯的冷眼裡卻露出種霧一般的表情。

“每個人身上都有條看不見的繩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時候也都是被這條繩子緊緊綁住的,有些人的繩子是家庭妻子兒女,有些人的繩子是錢財事業責任。”

他凝視著小高:“你和朱猛這一類的人雖然不會被這一類的繩子綁住,可是你們也有你們自己為自己做出來的繩子。你們都太重感情,這就是你們的繩子。”

“你呢?你的繩子是什麼?什麼樣的繩子才能綁得住你?”

“是一張契約。”

“什麼契約?”

“殺人的契約。”

蕭淚血轉過身,看著長安城角的方向,緩緩道:“一個天大恩情,一張被埋藏了十六年的契約,契約上註明,他隨時都可以要我去殺一個人,無論他要我殺誰都不會拒絕。”

高漸飛問:“跟你定下這個契約的是誰?”

蕭淚血拒絕回答這問題。

“我只能告訴你,現在這張契約已經送回來給我了,上面已經有了一個人的名字。”

“一個要你去殺的人?”

“是的。”

“這個名字就是高漸飛?”

“是的。”

蕭淚血靜靜的看著遠方,高漸飛也在靜靜的看著他,兩個人都平靜得出奇,就好像殺人和被殺都只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

遠方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紅色輕煙升起,在這一片灰濛濛的曙色中看來,就像是剛滲入冰雪中的一縷鮮血。

蕭淚血忽然抓起高漸飛的手:“你跟我來。”

話音落下,蕭淚血已帶著他飛掠而起,掠過無數重屋脊後才停下。

這裡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土地廟而已,建築在一條偏僻冷巷中的一個小小土地廟。

廟裡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這酷寒的二月凌晨,當然更不會有香火。

高漸飛默默的站在蕭淚血身後,默默的看著這一對看盡了世態炎涼、歷盡了滄海桑田卻始終互相廝守在一起的公婆,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覺得這一對自古以來就不被重視的卑微小神,遠比那些高居在九天之上、帶著萬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這地方有什麼特別,蕭淚血為什麼要帶他到這裡來?來幹什麼?

高漸飛沒問,蕭淚血卻忽然說:“他們全都知道,那段日子裡我做的每件事他們全都知道。”

“他們?他們是誰?”

蕭淚血看著龕中的神像:“他們就是這一對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高漸飛不懂,蕭淚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夠資格要我去殺人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也都會到這裡來,留下一個地名,一個人名。”

蕭淚血解釋:“地名是要我去拿錢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殺的人。”

——一個冷僻的土地廟,一個隱密的角落,一塊可以活動的紅磚,一卷被小心捲起的紙條,一筆非常可觀的代價,一條命!

多麼簡單,又多麼複雜。

“如果我認為那個人是應該殺的人,我就會到他們留下名字的那個地方去,那裡就會有一筆錢等著我,只有錢,沒有人,我的主顧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的真面目。”

“死在你手裡的那些人呢?”

“能夠讓人不惜花費這麼高的代價去殺他的人,通常都有他該死的理由,所以這個小小的土地廟很可能就是長安城裡交易做得最大的一個地方。”

蕭淚血的聲音裡充滿譏誚:“我們這一行本來就是人類最古老的行業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最古老的一種。”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業中有一行遠比這一行更古老,因為她們有最原始的資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個月,多麼長的一段日子......”

蕭淚血輕輕嘆息:“在這段日子裡,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這地方卻好像連一點變化都沒有。”

“你既然已經厭倦,怎麼會忽然又來了?”

“因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稱為血火的煙訊。”

“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股紅煙?”

“是的。”

蕭洞血接著說:“血火一現,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極重要的人突然暴斃,所以,又有人稱它為死令,勾魂的死令......”

他又解釋:“找我的人到這裡來過之後,就要到城外大發放這種紅色的煙火,每天凌晨一次,連發三次。你剛才看見的已經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經來過,已經接到了那張不能不完成的契約?”

“是的。”

“用你的一條命來換這張契約的人就是卓東來?”

蕭淚血冷笑:“不是他,他還不配。”

“但是你卻知道這是卓東來的意思。”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自從那個人忽然自人間消失之後,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裡去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

他說的“那個人”,無疑就是和他訂立這張契約的人。

——這個人究竟是誰?

高漸飛本來已經很疲倦,疲倦得整個人都似乎已將虛脫,可是現在精神卻忽然振作起來。

“我知道現在我還不是你的對手,能死在你的手裡,我也死而無憾,因為那至少總比死在別人手裡好。”

高漸飛興奮起來:“可是你要殺我也不容易,你要殺我,至少也得先開啟你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這柄劍之前,就開啟這口箱子。”

淚痕劍也在他的手裡,已經不再用青布包著,一入長安,他就已隨時準備拔劍。

蕭淚血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小高這隻握劍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著箱子的那隻手指節忽然發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天下第一兇劍,淚痕。

這把劍,就在高漸飛手中。

寶劍初出,神鬼皆忌。

因為鑄劍的蕭大師已預見到一件災禍,他已經在劍氣中預見到,他的兒子一定會死在這柄劍下。

他的兒子就是蕭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