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媽結婚了。
相親那一天,我爸來我家,在親友的陪同下,一起打牌。
我爸好青澀,一如現在的我,縮著肩膀,害羞極了,只顧著出牌,連話都不說。
鞭炮聲中,兩人成婚,我爺爺給我媽一間房子,連門都沒有。
呵呵,真是人心隔肚皮,這話對誰都適用,像我爸這樣害羞的人,誰能看出來他是一個虐待狂呢?
果然,不久我爸就變了,他的本性一點點暴露出來。
我生下來之後,我媽坐月子,他抱我,抱著抱著就一把把我扔到了床上,任由我哇哇大哭,他不管不顧,我媽責備他,他說哭夠了便是了。
漸漸的,我爸玩夠了我媽,開始對坐在我家上面,徐家院子裡的一個女人感興趣了,這個女人是我三婆的大女兒。
農忙時節,他不幫家裡人幹活,轉而跑到上面去,幫三婆的大女兒幹活,留我媽一個人收地裡的莊稼。
我媽氣極了,那一天晚上,站在我家門口,對著三婆家罵我爸,一邊罵一邊哭。
整個溝裡的人都聽見了。
我爸怒了,跑回來了,就是那一晚,我爸拿起斧頭砸我媽,我記起來了。
這在閆瑞星的夢境裡我見過了,我不忍再看,閉上了眼。
但哪怕閉上了眼,我眼前仍然有很多場景浮現,全是我爸和我媽罵架的場面,我爸找到了我媽的弱點,罵我媽如同我爺爺整我媽一般。
而我爺爺呢,在排屋的另一頭,默默抽菸鍋子,並不理會。
唉!
自己都不心疼自己的女兒,外人又咋會心疼呢?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我看見我爸和我媽並排坐在窗子下的長椅上,兩個人鐵青著臉,並不說話,一個嬰兒在地上爬,向他們爬去。
當嬰兒爬到我媽身前時,我媽飛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上;當他爬到我爸面前時,我爸飛起一腳,將他踹翻在地,而那個嬰兒不知疲倦,翻身起來,又一次爬著,他們依舊踹著,一次又一次……
我淚光盈盈。
等那個嬰兒長到三歲時,他在門前拉屎,用棍子把屎塗抹到門上,我爸回來之後,怒不可遏,對著他拳打腳踢。他哇哇大哭,只會遭到更加猛烈的暴打,對著他幼小的胸口踹,發出噗噗噗的一聲聲悶響。
我媽在廚房裡生火,不管不顧。
後來,夫妻關係實在是太糟了,我媽帶著那個小孩去了略陽縣城,把他扔在了街道上,一個人偷偷地跑了。
小孩子意識到了什麼,但太小了,什麼也改變不了,只能傻傻在路口望著,最後跑到了一家衣服店躲起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媽又回來找他,看來是不忍心。
稍微大了一點,我爸知道打我媽不對了,開始對著那個小孩子喝斥,動則雷霆大怒。
稍有不如意,便會威脅:“老子不管你了,滾你媽遠遠的!”
他們讓那個小孩子去溝口的商店買醋,不給穿褲子;小孩子路過人家田埂,被一個啞巴用石頭打了,他們也不敢去找人說理。
後來上了學,因為性格懦弱,在學校裡被人欺負,連饅頭都被人搶走。
別人搶他饅頭,他問別人要饅頭吃。
有一次,問他同桌要,結果人家家長跑到學校裡,當著全班的面罵他,他只能低頭默默忍受,一言不發。
如同在家裡他爸咒罵他,他只能忍受一般。
小小年紀,已經養成了逆來順受,不會為自己辯解的習慣了。
可忍受換來的不是善良,而是更加瘋狂的咒罵與毆打。
越長大越罵。
打老婆會被別人說,打孩子可以宣傳為“教育他”,既發了脾氣又能得到好名聲。
我爸對此樂此不疲。
怎麼難聽怎麼罵,越大聲越好,最好整個溝裡都能聽見,這樣才能顯擺自己的威風。
無助、痛苦、心酸……各種各樣的負面情緒圍繞著年幼的小孩子,家裡是冰冷的,他一度不敢在家裡呆,跑到別人家裡躲著,惹人嫌棄,人家連吃飯都不理會他。
對於他來說,童年,能有一天不被罵,就很幸運,就值得祝賀。
這二十年來,這個孩子除了扮丑角,惹人一笑之外,什麼技能都沒有學到。
二十幾歲了,沒有威嚴,連小孩子都敢欺辱!
活在世上,低賤如草!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因為這個小孩子不是別人,恰恰是我!
我在這一層紅色的陰影裡,看到了我媽的童年,看到了我的童年。
我媽從小死了媽,我爺爺粗暴對她,缺愛,娶了一個丈夫,丈夫又家暴,生了一個孩子,孩子是一個懦夫,無法和她親密。
我媽是可悲的,我也是可悲的!
為什麼啊!
爺爺,你如果能對我媽好一點,溫柔一點,負責一點,我媽媽是不是就會剛強一點呢?不會像這樣,膽小懦弱,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住。
對我媽好,也是對你好啊!
我爸,你個狗雜碎,你娶了我媽,為什麼不對我媽好一點,為什麼要這麼殘暴?
我在心裡吶喊,在血色裡狂奔,無邊無際,一邊哭,一邊喊。
在這血色的環境裡,我的身體是如此輕盈,從我家跑到對面山上,再從對面山上跑到小河邊,好像飛一般,一點也不覺得累。
跑著跑著,我站住了,喘了一口氣,眼前朦朧的霧氣散去,我發現我又站在了一個小院子裡。
這個院子不再是我家的院子,而是……我仔細辨認了一下,這是徐家老院子!
我之前介紹過我們徐家,徐家有一個大宅院,燒燬了一大半,只留下來一長排房子,最左邊是我三婆(三爺)家,最右邊是徐家二房,中間是我么爺家(已搬走)。
我么爺家是正屋,而我現在就在他們家門口。
我聽見了一個小孩子哇哇哇的哭泣聲,定睛一看,只見院子裡,有一個小孩子跪在地上,被一個壯漢用棍子狠狠地打。
我一眼認出來了,那孩子是我爺爺!
我爺爺的爸爸打我爺爺,掄起棍子朝太陽穴上打,往死裡打!
就如同我爺爺打我媽,我爸打我一般!
原來,我爺爺小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
剛想到這裡,幼小的爺爺一聲慘叫,太爺爺打得好狠!
我愣住了,想過去拉一把,問一聲,太爺爺,你為什麼如此心狠手辣呢?
剛想到這裡,眼前畫面一閃,院子的情景變了,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四合院,這是沒有燒燬前的徐家院子。
然後,又是一個孩子跪在柱頭邊,被一箇中年漢子按在地上揍。
那漢子的腦袋後面還留著一根清朝時期的辮子。
我認出來,那被打的孩子是我的太爺爺,而那打人者是我太爺爺的爸爸。
我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虐待狂我太爺爺,童年也是受虐的一方!
我媽受虐,是我爺爺打的;
我爺爺受虐,是我太爺爺打的;
我太爺爺受虐,是我太太爺爺打的;
而我太太爺爺受虐,……
這是我們徐家的歷史?
代代家庭暴力,如同陷入泥沼之中,誰也沒有掙脫,一直到我這裡。
果然,我的眼前如同放幻燈片一般,展示每一代徐家人受到家庭暴力的慘狀。
那一聲聲慘叫,比之我、段小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想起了基因,老一輩把基因傳遞給小一輩,小一輩再把基因傳遞給下一輩,下一輩再傳……而在我們徐家,暴力也算是基因的一部分吧。
剛想到這裡,在我視野裡,又浮現出了一副畫面,依舊是一個小孩子被打罵時的場面。
那個小孩子是我爸。
我爸的身世,我媽給我講過,小時候我外爺家出現了一場變故,家道中落,養活不了小孩子,於是把我爸送了出去,給人家放牛。
“我被整狠了。”無意間,我爸提起過他小時候的遭遇。
“這便是我爸小時候嗎?養父母對他,和他對我一般嘛,動輒喊他滾,動輒打罵。”我呵呵冷笑,我爸把他小時候受到的罪孽與痛苦,原封不動地還到了我的身上。
片刻,這畫面同樣一閃,分為兩份,一份是我外爺小時候的場景,另一份是我爸養父母小時候的場景,毫無疑問,他們的童年同樣充滿了暴力。
我閉上眼,眼前放佛浮現出了千百幅畫面,浮現出了我們家鄉的那一塊大地。
生活在那一塊大地上的人們,每一個都是受虐者,每一個都是施暴者,代代相傳,薪火不絕,只不過情況輕重不同而已,那種暴虐真的如同基因啊!
在這些人裡面,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媽,看到了我爺爺,看到了我爸爸,同樣的,也看到了段小云……
段小云用斧頭剁了他的父母,算是一種無力的反抗吧,但在夢境裡,他把痛苦試圖轉移到我身上時,他同樣沒有逃離這種“基因”吧。
我感慨著,忽然,我在我們生活的這片大地下面,很深遠的地方,發現了一團奇怪的物質,黑烏烏的一團,如同烏雲一般籠罩著我們腳下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