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沈周還等著中島集團的負責人來,狠狠地訛他一筆,然後莫名其妙就被告知,要到燕京西山腳下的軍事研究所去一趟。

說是有人想要見他。

不是,有人想要見他,他就非去不可嗎?

那種一聽就和各種國防機密掛鉤的地方,他進去了還能出得來嗎?該不會把他一輩子關在裡邊當幹活的牛馬吧?

沈周心中惶恐,不是很想去。

他若是煢煢一人也就罷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待在科研院所給國家做貢獻,只要能吃飽穿暖給足科研資源,那沒什麼好說的,肯定是幹。

但其實呢?

其實他還有位慈愛的老母親需要他的陪伴與贍養,還有隻窩裡橫的笨貓需要他餵養與照顧。

他可不想山旮旯裡一待就是幾十年啊!

然而對方根本不給他考慮和拒絕的時間,效率極快,這邊沈周剛吃完飯接到通知,那邊軍方接人的小車就開過來了。

一位據說是中島集團技術副總裁的高姓管理人員,簡稱老高,相當客氣地帶他們去坐車。

林不凡個愣頭青,快快活活就跟著去了,跑走兩步又轉頭回來拉他:“快走啊沈周,你怎麼不走呢?”

沈周不動彈,答:“我在思考。”

“你思考個嘚兒啊,忙快點的,別讓人家等著急了。”林不凡興高采烈,“那可是軍事科學院啊,其實考進燕大之前,我的第一志願是國防科大。可惜啦,近視眼被刷下來了。”

沈周嫌棄地皺眉,用鼻孔看他。

“你想參軍我又不想,我打小就想當個頭腦發達、四肢簡單的科學家。”

“你就瞎扯。”林不凡伸手掏他腹肌,“摸摸這是什麼?腹肌!沈周,你現在壯得一拳能打死一頭牛,你這叫四肢簡單?你馬上就成大肌霸了!”

小腹被掏,粗糙的觸感駭得沈周大步跳開,盯著林不凡破口大罵:“你特麼變態啊,你摸我?”

“少擱這扭扭捏捏的,快走。”林不凡催。

“我不走。林不凡,你疑似有點討好人格了啊!”沈周大叫,一邊叫一邊調頭往食堂躲。

沒躲幾步,被去而復返的老高叫住。

“小沈同志,你沒吃飽嗎?”老高關切地喊,“要不你先上車,我去食堂給你打包份煎餅果子。煎餅果子還是雜糧煎餅?都好吃,隨便你選!”

老高這一喊,食堂附近立即停住三五個好奇的圍觀者,技術副總裁嘛,大領導,這兒的員工誰不認識?

可誰又看見過這位高高在上的技術副總裁,還有這樣一副卑微恭敬的舔狗面孔呢?

沒看過,新鮮,停下來多看看。

眾目睽睽下,沈周也不好直接跑路,只好硬著頭皮往回走,走過去一看,這老傢伙居然帶回來兩個兵哥。

雖然穿著便服,但那氣質,一看就是兵哥。

兵哥瞧見他,上來就和他握手,無情鐵手直給他的手嵌出個紅印,然後問:“是有什麼問題,不方便去嗎?”

林不凡站在兵哥身後,瘋狂對他使眼色:沒問題、沒問題,快說你沒問題!

“呃。”沈周噎巴了一下。

他能說自己害怕被騙去當牛馬嗎?那斷然是不能的,實話實說,顯得他太自私太不愛國。

“沒什麼問題,那就走吧。”兵哥催。

沈周無奈,只好跟上去。

再怎麼也有林不凡這傻小子陪他,不慌。

坐上車,被兵哥一左一右擠在中間,押犯人似的,沈周摸出手機,想給孫教授發條訊息,旁邊的兵哥立刻就瞪住他瞧。

……就看。

遂給孫教授發條訊息:「人在中島,讓過去軍事科學院一趟,我需要慌一下嗎?」

孫教授即答:「沒事,以後會常去的。」

沈周:「這是什麼意思?」

孫教授:「沒什麼意思。」

孫教授:「哎呦我頭暈,昨天那下給我撞的……不和你閒聊了啊,醫生說我需要多休息。」

沈周:「?」

等了三分鐘,沒等到任何迴音。

倒是過了會兒,錢媛嘀嘀嘀發來條訊息:「能者多勞,辛苦啦,小沈哥哥。」

配圖:號稱頭暈需要多休息的孫教授正守在她的病床邊,笑眯眯地給她削水果。

沈周:……

怒氣衝衝地把螢幕掐滅,選擇飛航模式,又想了想,乾脆把手機關機了。

“誒,不錯。你還挺上道。”邊上的兵哥調侃道,“那個鐵腕女暴龍是誰啊,你女朋友?”

“不是。”沈周搖頭,“是女特務。”

“嘿。”兵哥笑,“那下次見面可得好好治治她,當什麼不好,非得當女特務。唉,我和我女朋友快有兩年沒見面了,每次只能打電話聽聽她的聲音……”

“咳。”駕駛座上的人突兀地咳嗽一聲。

兵哥接到訊號,迅速閉上嘴,收了收身上傷春悲秋那味兒,對沈周招了招手:“拿來吧。”

“什麼拿來吧?”沈周問。

“手機,拿來吧。”

“我都關機了。”

“關機也拿來吧,按照規定,所有通訊工具都要上交。放心,最後會原樣奉還的。”兵哥說,一把接過沈周的手機塞包裡,“拿來吧你。”

沈周:……

隔壁座,林不凡忽然扭了扭他龐大的身軀,取出手機主動上交:“也收收我的。”

嘖,還有沒有點出息。

沈周坐正身體,他的位置,視線剛好不受遮擋地落在前擋風玻璃上,透過玻璃,可以看見車已行至郊區,一邊是中央隔離綠帶,另一邊是斜斜的山坡。

車是越野版型,底盤較高。

所以沈周的視野很好,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條寬闊的大道延伸至很遠。

一塊藍底白字的路牌飛馳向後:

西莊。

沈周無聊地扭了扭脖子,突然想到:“你們不用個黑色的布袋把我的頭套起來嗎?”

防止看見路線,洩露軍事要道。

他記得電影和電視都是這樣演的。

“別急,就來。”兵哥說。

話音剛落,沈周就遭布袋套頭,眼前一片漆黑。

沒等他抗議,就聽林不凡驚奇地低呼一聲,隨後主動要求說:“也套套我的。”

……真是臉都不要了。

看不見就容易困,車開得快快的,車輪顛得晃晃的,一晃一晃再一晃,就把沈周晃睡著了。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被人拍著肩膀喊醒醒。

頭上的麻袋不知何時不見了。

沈周迷迷糊糊挪下車,左右看看,看見一群簡約單調、還帶著點兒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古樸氣質的建築。

兵哥說聲“不要亂看”,把他帶往某棟矮層建築的某層某間會議室內。

會議室裡坐著三人。

一人頭髮花白,六七十歲的樣子,身穿軍裝,肩章上三顆大星星和兩片金葉子,沈周看不懂是什麼軍銜等級,但想來肯定不低。

另一人比較年紀,大概三四十歲出頭,同樣身穿軍裝,肩章上兩條槓夾四顆星,星星雖多,但軍銜應該是要低一些的。

見他進來,三顆大星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滿臉威嚴沒什麼表示。

四顆小星則斜眼看了看他,神情有些傲慢。

至於餘下的第三人,看髮色也是個老頭,穿得不是軍裝而是一身體面的西服,腦袋垂在桌子上,始終沒有抬頭。

再一細瞧——

嚯,居然是秦院士。

好久不見這老頭,沒想到會在這裡重逢。

一看見秦院士,沈周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身側的林不凡這時也識出秦院士的身份,默默攥緊了拳頭。

“愣著幹什麼?坐吧。”三顆大星發話了。

沈周與林不凡坐下,其他幾人退開到會議室外邊,屋裡五個人,氣氛有些沉悶。

“這位是我們科學院的趙工,做電磁武器研發的。”三顆大星指指四顆小星,介紹說,“還有這位你應該認識,是國科院的秦院士。”

簡單的介紹過後,直入正題。

“孫教授說你在高溫超導領域頗有研究,這對軍事工業的發展或許存在很大幫助,我很感興趣,不如你說來聽聽。”

沈周看看空空的會議室,有點兒懵。

“就這樣說?”他解黎曼猜想的時候,好歹還有塊小黑板呢。

“放心,我能聽懂。”趙工發話了。

他推了推細白邊框的眼睛,似笑非笑看著沈周,傲慢的態度盡在不言中。

軍事科學院的這兩位好像都不太待見他。

沈周猜,這八成是秦院士在其中搞鬼。

林不凡脾氣傲,最受不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冷待,這會兒對方兜頭潑來一盆涼水,立即就把他動盪的激情給澆熄了。

“沈周,要不我們回去吧。”

來沒有他來得急,走也沒有他走得快。

“我們倆學生能做什麼主啊,不如回去問問孫教授的意見再說。”林不凡小聲蛐蛐,“再說,中島集團的簍子又不是我們捅的,沒必要我們來補。”

“我覺得你說的對。”沈周點頭。

“不過我還是簡單說說吧。”他看向三顆大星和四顆小星,微笑,“如果你們能從我只言片語的介紹中聽出該項成功的價值,那自然很好:如果你們不能……”

沈周聳聳肩:“那我覺得,還不如讓我來你們這兒當工程師呢。”

聞言,兩位星級人物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

秦院士動了動,似是想發作,譬如說猛地一拍桌子,訓斥沈周“沒大沒小的,你以為這兒是你家嗎”。

但被沈周冷淡的視線一掃,他頓時回想起自己在燕大的恥辱一幕,不由把嘴閉了個嚴實。

瘋成沈周這樣的,萬一大嘴巴把他顫顫巍巍爬桌底的事說出來,那他一張老臉可就丟盡了。

沈周很滿意這種局面,清清嗓子侃侃而談。

主要就是他當初忽悠林不凡入股的那一套東西,修整了些許枝葉,刪改了些許細節。

說完也不留戀,拉著林不凡就走。

他們動靜小小的,動作快快的,風一般溜走,以至於三顆大星的陳院長都沒注意到。

這老頭還在那裝。

低頭沉思半晌,悠悠說了句“聽著還有點道理”,再抬頭一看,會議室空蕩蕩只剩他們三個人了。

“……人呢?”沈周和林不凡呢。

趙工答:“走了好像。”

秦院士趁機挑撥:“這些年輕人,一個個傲慢成什麼樣子?真以為這兒是自己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了?”

陳院長沒心思聽他的,起身快步向外,推門一看,外邊傻站著兩個站崗的門神,問沈周去哪兒了,兩人面面相覷,答:“去上廁所了。”

過會兒又說:“放心,我們派人跟著呢。”

這棟樓是個老樓,早年修的是旱廁,這兩天正在搞廁改,旱廁修了一半還沒結束,當然是不能用的。

於是沈周他們被帶去了另一棟樓,廁所明亮乾淨還放著香薰。

帶路的兵哥還很驕傲地一咧嘴:“乾淨不?”

沈周連連點頭:“乾淨乾淨。”

上完廁所,要帶他倆回去,兩人不想回去,在走道里磨蹭許久,沈周伸頭往外一看,不經意瞧見個熟人。

就是前兩天,到燕大找他的程教授。

當時程教授愁眉苦臉,開口閉口就是腫瘤實驗難啊,工作不好做啊,時間緊任務重啊。

這時程教授依然愁眉苦臉,沈周見他似乎是要往外走,趕緊說去打個招呼、蹭個車。

豈料程教授看到他,眼睛一亮:

“小沈同志,你這是回心轉意,打算過來做生物醫學了?剛剛在實驗室怎麼沒看到你呢?”

沈周尷尬一笑,謙虛道:“我來燒材料的。”

程教授眼睛不亮了:“嗐,這裡難道很缺燒材料的嗎?材料誰都能燒,治病救人的東西可不是誰都能做啊。”

後方,兵哥的表情有些古怪。

沈周不就是燕大一個做凝聚態物理的學生嗎,怎麼和生物醫學也扯上了關係,那位教授還非他不可似的?

“可我真不懂生物。”沈周說,“我對生物的理解,還停留在高中水平。”

“可你也不懂軍事工業、核工程啊,你對這些領域的理解,恐怕只停留在新聞聯播的水平吧?”

“這……”沈周面露難色。

程教授笑笑:“好啦,不為難你。既然你來這兒有事,就先忙你的吧,我看陳院長都等急了。”

說著話,滿臉帶笑地伸出手,從沈周身側擦過,像是在迎接什麼人,沈周回頭一看,瞧見三顆大星闊步走過來了,身後跟著趙工和秦院士,可謂傾巢而出。

陳院長和程教授寒暄,趙工就眯著眼睛盯住沈周瞧,比起之前的傲慢,多了幾分審視和若有所思。

沈周無語,當著他的面翹起小拇指……

裝模作樣摳了摳鼻子。

趙工大駭,瞬間露出副“你怎麼這樣”的神情,匆忙別開眼去,生怕多看一秒就會讓沈周的醜陋行徑玷汙了他高潔的品格。

林不凡看得牙酸,小聲說:“我覺得你這樣有點兒醜陋了,敗壞我們燕大人的形象。”

“我又沒真摳,我就是裝裝樣子,噁心他一下。”沈周斜一眼林不凡,突然惡向膽邊生,把小拇指更向鼻孔裡探了探,“這才叫摳……”

“別說,打住!”林不凡混身癢癢。

他一把拽開沈周的手,從兜裡掏出包手帕紙來,取一張塞沈周手裡。

“夠了夠了,你用這個。”

“林不凡你裝什麼,你不都用衣袖……”

“滾,你才用衣袖。”

“咳咳。”

兩人吵著吵著眼看就要動起手,邊上忽然響起一聲提醒的低咳,沈周抬頭一看,陳院長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一臉無奈地看著他倆。

像是被頑皮大孫兒氣到的牛爺爺,看不慣又只能慣著的表情,令他顯得慈祥了許多。

“程教授還有其他事情,我就不遠送了。”

陳院長調開那位護送沈周上廁所的兵哥,讓他去送程教授,沈周望眼欲穿,想跟著一起走,卻被一眼看穿心思。

“兩位年輕人就不要急著走了,留在這兒多轉轉。我們這兒有些東西還是很先進的,現在不看,以後可就沒有機會嘍。”老爺子笑起來,更慈祥了。

早先,他是對沈周頗具微詞。

可他同樣是個愛才的人,雖然對物理懂得不多,但看沈周侃侃而談的架勢,尤其是趙工聽講時那目不轉睛的認真樣兒,他就知道沈周確實有本事。

而且,他剛才又和程教授聊了聊。

程教授是國內腫瘤學的專家翹楚,與他們這兒的醫學研究院,常有交流往來。

按說,腫瘤醫學與物理學南轅北轍,沒什麼關聯,可程教授卻對沈周評價頗高,雖有病急亂投醫的嫌疑,但沈周本身的性格脾氣,肯定也存在閃光點。

程教授是個敦厚的好人,他的眼光通常不會出錯;至於秦院士嘛……

雖然也很專業,但似乎與沈周結有舊怨。

秦院士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莫名其妙得了陳院長凌厲的一掃……嘶,汗流浹背。

“來來來,這次我親自給你們做嚮導,帶你們參觀參觀。”看向沈周,變作慈祥老頭,看回秦院士,變回煞面閻王,“秦院士也跟著來嗎?”

秦院士打了個嗝。

“不……不了,我突然想起學校還有事兒。”他說,“米國勢頭很足,我們也得緊張起來了。”說著故意看沈周一眼,笑。

“沈同學,上次的新聞釋出會,你可是出盡風頭啊。如今超導材料這場硬仗,希望你也能打的贏。”

沈周也笑:“我不愛出風頭,只是恰巧做出了成果,上新聞釋出會只是順便。至於超導材料這場硬仗,也不能單單靠我,更需要靠大家的努力。”

他一把拉過林不凡,誇說:“我能在高溫超導上有所突破,最離不開林不凡的幫助。”

“不知道你還記得他嗎?當初因為你的步步緊逼,我的這位大兄弟差點抑鬱退學。華國凝聚態物理領域,差點就少了一位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科研工作者。”

林不凡頻頻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這下,所有人看秦院士的眼神都變得批判起來,名聲岌岌可危,秦院士趕緊說:“學術審查的事兒,怎麼能叫步步緊逼呢?說到底,我也是按規則辦事。”

“……咳,那我就先回去了,不用送了。”

他一路疾步帶小跑,三兩下消失在眾人眼前。

六七十歲一老頭了,腿腳倒還很利索,再鍛鍊鍛鍊,說不定也能去跑個馬拉松什麼的。

“那兩位小同志,我們……”

礙事的人走了,那正事就能繼續聊了。

林不凡最不堅定,陳院長黑臉待他,他就黑臉嚷嚷著要走;陳院長笑眯眯待他,他立馬就好了傷疤忘了疼,邊滿口說好邊拽上沈周一起去。

沈周很警惕:“軍事重地,合適我們去參觀嗎?”他懷疑地眯起眼,“不會進去了出不來吧?”

陳院長哈哈一笑,沒有正面回答。

“年紀輕輕的,看著也健康,參軍報國沒什麼不好嘛。我們這兒的管理看著嚴,其實習慣了也就還好。”

“來來來。”他招呼趙工,“我們一人架一個。”

這麼優秀的好小夥兒,可不能讓他跑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