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昭留下一人當作舌頭,讓騰出手的白盧盯著,爾後轉過身來,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陳三叔。

今日登山揹著的簍,一直沒有摘掉,直到此刻,因為方才一番刀光劍影,揹簍兩肩上的揹帶被劃斷開,揹簍脫落下來。

掉在地上。

簍口鑽出今日專門捕過來給三叔吃的二三十隻竹鼠,吱吱叫著,作鳥獸散。

簍口上的圓形竹蓋,在地面上滾落,停在依靠著村南樹樁的陳三腳邊。

他側側頭,箕踞而坐,見阿狗走過來,咧嘴一笑,卻咳出來滿口鮮血,染紅頷下黑白參雜的鬍鬚。

“好、好小子,真是天才,基礎樁功硬是給你摸到氣感,踏足了第一關!”

“您老別廢話了。”

白昭蹲了下來,伸手要抱起來三叔,面無表情,聲音低沉,“先去縣城醫館,鍾家那老頭子郎中……”

陳三伸手抓住阿狗,搖了搖頭,“命乃在天,雖神醫何益?

我不成了,坐下說會話吧。”

好像迴光返照,白昭覺得三叔手勁極大,自己被按下來,嘆了口氣,不嫌溼泥,席地而坐。

村中僅剩下的馬匪,被金猴一一騎臉捶死,眾人還來不及歡呼,見死去的村民,又是一陣悲慼瀰漫,望了望陳三叔,沒人湊近打擾。

“這隻金猴,看來是降伏個差不多了,你小子還真是出人意料。”

陳三瞄了一眼,灑然笑道,似乎並非將死之人,說道:

“你小子不是個安分的主,到了這步,準備要出遠門去江湖上了吧?

浮玉山是我雲州數一數二的大門派,勢力輻射,至、咳咳,至我魚臺縣,先前進城,我本打算找找門徑,為你尋個拜師的路……”

三叔咳嗽兩聲,聲音一下虛弱萎靡,苦笑一聲,

“可卻被人拒之門外,任我如何說你天賦了得,只得了‘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習武漢子滿街跑’這樣的話……”

“江湖太大,路又太遠,以後只能憑藉你自己了,我幫不到你了。

只有這把直刀,算是臨別贈禮。”

指了指旁邊那把插在地上的刀,說完這句話後,彷彿抽空他的大部分氣,腦袋歪在樹樁之上,愈發出氣多,進氣少。

白昭一時哽咽,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要說什麼,正要開口,聽到老頭笑著喃喃。

“我這一生,匹馬走過江湖,萬里覓過豪俠,也曾年少輕貂裘,也曾糞土萬戶侯。

雖然歸來,不過一小人物,名不見經傳。

但是為人處事,問心無愧,應該做的,盡力而為。

如今耄耋之年護佑鄉里而死,而非垂老坐死,百年之後,亦不失一廟祠。

自問不枉此生。”

“……唯有萍兒……你代我去雲州城看看吧……”

聲音漸漸微弱,終於沒了氣息,臉上並無戚色,可謂喜喪。

“雲州城麼……”

白昭耳朵趴在嘴邊,才大致上聽出來了個全,之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他才站了起來。

抬頭一望,天上的雨似乎大了兩分,淋在頭上,順著額前眉宇雙頰而下。

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抽出三叔的刀,轉身走到被捆住的‘樵夫’身前。

韓父負責看守,湊上前來,抬頭一瞥。

面對眼前這個和自家兒子大的阿狗,不知為何,此刻只覺平白覺得矮了一頭,有種面對三叔時的壓迫。

他嚥了一口唾液,說道:

“阿…阿狗,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這老小子都交代了,是孟家人為了埋伏圍殺捕頭鐵面,選擇我們當了魚餌……”

“呸,小子兒!莫要以為只我們這些人。

等到大爺、四爺解決掉了鐵面,你們甘棠也跑不掉!”

樵夫見到白昭,張嘴便罵,“一個生瓜蛋子……”

“你是在找‘採藥人’和‘獵戶’是吧。

他們就是死於我的刀下。”

白昭眼簾微垂,要了解的已經知道,不再留手,舉起直刀,寒芒一閃,天上陡然響起驚雷。

“下去陪你兄弟去吧!”

鏘然一聲。

人頭落地,鮮血汩汩流淌。

周圍村民,聽到動靜,紛紛扭頭望來。

白昭將刀放下,鮮血流下,刀身一點不沾。

根據三叔所言,這刀參雜的有深水鐵母,乃是當初他在江湖上時,僥倖得到,為此險些丟了性命。

“果然好刀!”

白昭讚賞一句,側了側頭,“韓叔,三叔屍體,就由村中一起安葬了吧。”

韓父不由一愣,“阿狗,你不待在村子,是要去幹什麼?”

“沒聽到麼,村子東邊谷口還有馬匪。

你們領著眾人,先到山中避難,我得去趟谷口看看鐵面捕頭。

招惹到了孟家,沒有我們好果子吃,若是可以,提早要把麻煩解決。”

白昭背上了弓,收攏了箭,掛上了刀,尋了馬匪的一匹馬,翻身而上,朝著兩獸揮了揮手,語氣當中帶著蠱惑誘拐:

“猴子,今天要捉你的傢伙背後便是孟家,想不想要和我一起報仇?”

白盧毫不猶豫,一躍而上,到了後面。

尋常狩獵,有馬的人,其實多數會在馬背裝有後座,以備獵狗乘坐,在追趕獵物時,才會放下獵狗。

而這匹馬,恰有後座。

猴子猶豫猶豫,左右撓了撓手,抓耳撓腮半響,躍到白昭身前,坐在馬頭之上。

正要走時,韓父以及村人連忙攔下,喊道:“阿狗,孟家勢大,你別衝動!”

“放心,韓叔,我又不是那魯莽人,心中有數。”

白昭說了一聲,先回了趟家,收拾一番雜物,頭上戴起斗笠,身上披起蓑衣,腳穿一雙雨靴,重又上馬。

站在家門之前,回頭最後望了一眼住了十幾年的那處院落,那棟木房。

旋即不再猶豫,勒馬而走,乘雨而東。

“駕!”

跟隨三叔,原先便學過了騎術,有著馬鐙,加上武道修煉,搬石運力,平衡極好,上手就會。

孟家既然對付鐵面,人馬動用不少,趁著內中空虛這個機會,若是可行,直搗黃龍!

反正原本便打算著武道入門之後離開,去江湖上走走,繼續習武,如今殺了孟家,替陳三叔以及村中大夥報了仇怨,早走一天,未嘗不可。

所以此趟一去,未必還會回來。

白盧似乎看出主人心情沉鬱,伸出舌頭哧溜哧溜舔舔,嗷嗚低叫兩聲。

不過多時,到了村子東的谷口。

距離尚遠,白昭便下了馬,徒步繞到谷口兩邊的山丘高地。

向下俯視,戰事已經結束,滿地著盔甲的屍骸,鮮血直流。

中央一人尚且站著,插入胸前的刀槍拄地,渾身箭矢如同刺蝟,儼然嚥氣。

一夥甲兵僅剩一二十人尚存,同樣精神不振,氣勢萎靡,正在打掃戰場。

“居然人人著甲……”

白昭面色變化,腦海忽然想起先前韓叔在縣城碼頭被孟家人打的事兒。

因為一批貨物,很重的貨。

原來是在這裡,恐怕就是甲冑?

“不能讓這些人走了。”

否則他們去了村子歇腳可壞事了。

“就拿爾等祭旗!”

頭戴一斗笠的白昭站了起來,取下銀弓以及專門備好的滿滿一箭囊箭矢,望了一眼鐵面屍體。

第一次見這位無私捕頭,卻不曾想是這樣的局面。

江湖上好人不見能活得長啊。

“沒事,下面該是我了。”

相距百丈開外,白昭口中喃喃,徑直搭箭。

居高臨下,加上自身膂力,神目瞄準,縱然這群匪寇身穿甲冑,也難逃脫一死!

下方谷內。

匪寇當家的人撥出了一口氣,癱坐在了地上,一名矮小漢子走來,“當家,解決鐵面的訊息送往城裡去了。”

身材壯碩坐如臥虎的匪首,點了點頭,旋即罵罵咧咧,“這孟家明明說鐵面第一關的境界不深,哪裡想到,這他娘是第二關的高手!

否則哪能讓咱死那麼多的人手!”

“入他孃的!”

“盔甲收拾帶走,孟家一個子兒別想要了。”

“對了,疤臉二三十人,跟著孟府的人前去襲擾一個村子,怎麼還沒回來!”

旁邊矮小漢子探頭說道:“要不過去瞧瞧?”

不等當家答話,正在這時,只聽咻地一聲,忽然飛來一支箭矢。

不偏不倚,正中刺入當家面頰!

鮮血濺來,矮小漢子悚然一驚,汗毛乍起,連忙抬頭,環視四周,口中呵道:“誰?!”

咻。

又是一箭。

他鎖定了山丘上的身影,卻是迎面箭矢射入眼窩,啊地一聲慘叫,倒在地上。

“發生什麼事了?!”

餘下的人一驚,抬頭望向站在山丘上那襲蓑衣斗笠。

咻、咻、咻!

箭又隨著雨滴落下。

無一例外,不射甲冑所護住的心胸,而是盡朝腦袋面頰招呼,百發百中,猶如神矢!

有人躲過了箭,有人想要騎上馬兒從小道上逃。

卻發現了一條白狗,一隻金猴堵住了路。

戰力受損,多半疲倦,加上出其不意,這夥人馬,沒過多久,便被收割乾淨。

……

良久,白昭斬下最後一人腦袋,補了刀後,啐了一口,跨上一匹高頭大馬,環視一圈,一甩馬鞭,“駕!”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

魚臺縣城西門,斜雨入城。

當日三月廿七日。

恰逢立夏。

立夏,第一候,螻蟈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