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棘的思維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揣摩,面對那個驚為半神的男人,他只能在當做普通人看待的時候多一份佩服,這種佩服來的無根無據,但是卻在歲月的洗禮中越發深刻。

有些感情和看法就是來的很怪,讓人無法捉摸。

有很多人都說天才有著一份於常人不符的瘋癲,但他一直覺得方棘很沉穩,從未做出過什麼出格的事,也許是他和那個男人之間太過熟悉,許多事都不能拿正確的眼光看待。

他在道觀裡沉默著,其他幾人也都在沉思,沒有人開口說話,怕打擾彼此的思緒。

道觀外面的樹梢上涼著幾件灰色的道衣,陳舊中還有些破爛,在熱風中輕輕飄動,估計剛洗完不久,上面的水汽還未完全蒸發。那是道人的衣衫,簡單的很,無飾物不華麗,但和周圍的景觀交融在一起,卻顯得很相稱,少了一份冷淡,多了一絲煙火。

道人的身形在燕雲陌眼中有些消瘦,甚至還透著幾分瘦弱,但他從來不敢小瞧眼前的這個人。

道人之前讓他們釣魚,此時他們不說滿載而歸,但當真釣到了一條“大魚”,且這條魚大到出乎他們的意料。

燕雲陌看著道人說:“山蠻族膚色不是紫色,這個人身體上流露的力量波動太過懾人。”

不是所有的魚都是用來吃的,道家講求清心寡慾,不宜殺生,雖然沒有迂腐到油鹽不進,但吃肉的習慣還是很少的,至少道人在這座孤島上多年以來一直餐風飲露。

雖然也不時熬一些五穀雜糧,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境界。

道人不愛吃肉,更何況眼前的巨人並不是標準的肉,而是一具屍體。

還是一個接近人的種族。

所以他更加不會去吃相同種族的肉,因為他不是變態。

道人背過身去,從觀內走向了院外,他用手摸了摸正在陽光下慢慢晾乾的道衣,他轉頭看了看狠辣的烈陽,像極了一個普通的百姓,沒有絲毫的出塵和淡雅,會為最平常的生活細節關心忙碌。細草中間空地上的八卦印記殘破不堪,不仔細瞧已經很難看清原本的痕跡。道人站在原本的坤字元上,轉過頭向他們說了一句很平常的話。

“殊途同歸的兩類人相遇之後,終究會發生很多事。”

他說完這句話撇過頭看向遠山的樹木,看了很久,似乎在他眼中可以看見的不僅只是眼前的一抹風景,還有整個天下大世界的輪廓。他看的很認真,就像將死之人對世界的最後一點眷戀。

忽然間他喃喃說道:“這樣的景色不知以後還看不看得見。”

燕雲陌的雙眉微挑,向道人輕聲問道:“道長何故此言?”

道人抬起頭笑了笑,憨厚而乾淨,搖了搖頭將話題轉回了原來的問題。

“古時萬族鼎盛,各部落之間來往甚密,那個時候並沒有世內和世外之分,只有不同種族之間的矛盾。海外生有一群巨人,天生巨力,可以徒手開山裂石。他們的強大不言而喻,在聖人不出的年代裡,他們可以和古戰士分庭抗禮,他們的戰斧敢向龍族揮動,以古獸為食,強大到令所有種族忌憚。而在這個種族之中,有一位更加強大的存在,他把身體的力量開發到了巔峰,身體不朽,實力遠遠凌駕於其它族人之上,而他的標誌性不同就是全身的深紫色肌膚。”

道人瞥向靜靜躺在遠處的巨大軀體,“那是力量長期交織在身體表層後的奇怪變化。”

燕雲陌和桑海幾人在一旁靜聽著,這種有關於古時的詳細事件堪稱秘聞,也許連道門和武宗的老化石也不見得盡知。

桑海盯著安靜的巨人,在沉默中開口。

“道長認識這個巨人?”

龐大的屍體橫陳在眼前,像是一座紫色的大山,像是一尊紫色的邪神在沉睡。微風溫熱,在道觀上的視野十分遼闊,可以看見山下的海面和遠處的花叢。

道人靜了很長一段時間,微微搖頭。燕雲陌幾人同樣沉默著,周圍只有風聲和樹葉搖晃的聲音飄動。

“哦?”桑海有些疑惑,轉頭看著道人,露出不解的神情。

“有所耳聞。”

……

……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沒人知道這到底是一個多麼大的世界,就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祖祖輩輩的人們都只如井底之蛙,能夠探尋到的土地板塊也只是冰山一角。

這裡的老人沒有閒著,孩子也沒有上學,老弱婦孺都在一起為生存努力。

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在掙扎。

猛獸在整個大荒的版圖上狂奔,像是末日的雪崩,蒼鷹巨禽在高天盤旋,像是天神的使者,在審視著天空之下這群渺小的螻蟻之間的一舉一動。

人族的數量很多,但在這個時候還遠遠不能用龐大來形容。

這個世界很大,在這個時代裡,更是強者如林,但是人族的板塊卻並不大。

聽說西面的猛獸正在向人族推進,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在西海之畔集結;聽說北方的龍族日日侵擾北部邊城,人心惶惶,很多人都連夜逃亡向聖城;聽說海外駐紮多年的巨人部落正在近日越過了莽荒海峽,大舉向聖城進發。

太陰曆475年初,各族之戰全面爆發,人族存亡岌岌可危。

諸聖駐紮在各個關口,四面禦敵,人族的戰士衝在戰火的前沿,抗擊最強的第一波衝擊。

全面的戰火在整個世界的版圖上拉開,沒有誰可以逃離這張巨網,強大的聖人不行,裹在襁褓中的嬰兒更不行。

這個時代的人族數量不多,但是崢嶸更甚。沒有如今連綿的建築城堡,只有坐落一方的單一城池。

巨人一脈舉兵南下,一路向聖城逼近,戰斧之下,沒有所謂的愛心和殘忍,只有血骨鑄就的崢嶸與血性。

這片荒涼的大地上參天巨樹成片的倒下,沾染上無盡的紅斑,像是綻放的血淚。但是這不是淚,只是血,於人族和山蠻族交織在一起的血液,有些已經凝固,但有些依然還很溫熱。

大地上沒有哭喊和咒罵,只有血融於土之後的寂靜和蕭索。

天空上的烈日還像往常一樣朝起夕沉,無悲無喜。只有呼嘯而過的狂風給整個大地徒添了幾分肅殺。

在這個時代裡,人族的數量很少,但是山蠻族的數量如果和人族一比的話就會顯得更加稀少。

但是自古都有一句傳言,是說兵貴不在多,而是貴在精。

毫無疑問,這個時代的山蠻族人就是當時真正的精銳。

可是這一日,這舉族南下的數萬精銳卻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不是他們已經走到了人族聖城,也不是因為人族的百萬戰士已經將他們阻擋,而是一位半身赤裸的男人從遠處一步一步走來,獨自站在了整片成山的巨人之前。

這是一個精壯的男人,肌如虯龍,臂如堅石,似乎顯得很強大,但是他的強大隻是面對人族,因為他的體型無論在怎麼高大,也不可能大過如山嶽般的山蠻族巨人。

在這群巨人的眼裡,他的體型還不如他們一些老人膝下的三歲小孩。

可是面對這樣一個男人,這數萬精銳的巨人一族卻不得不停下腳步。

因為有人熟知眼前那個渺小人類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也有一些敏銳的巨人專注起目光,沒有絲毫的輕視之心。在這群巨人堆裡,有一個堪稱小孩但是體型卻比尋常人類還要龐大的山蠻族孩子目中露出挑釁的光芒,只是他的眼神和其它所有的族人都不同,他的眸子成紫色。

深紫色。

清澈如泉,晶瑩如琥珀。如果讓熟悉他的長輩看到他的眼神一定明白他看似挑釁的目光並不是挑釁,而是深深的忌憚與警惕,那麼其它的族人也將會更加警惕身前那個比他們足足矮了三分之二的男人。因為所有的山蠻族人都知道,這個眼瞳深紫的孩子具備著令所有先輩都望塵莫及的敏銳觀察力。

舉族之戰,那個男人來這裡的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但是當他面對這數萬巨人的時候,並沒有急著出手,而是緩緩的轉過身,將視線落在了他身邊的一個孩子臉上。

這個孩子大約五六歲的樣子,但是身形卻是出奇的消瘦。他的一隻小手遠沒有同齡孩子柔嫩光滑,反而還帶著許多疤痕和厚繭,粗糙的像是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的手,很難相信這樣的一雙手會出現在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身上。

他的一隻手被那個男人的手握住,另一隻手上抱著一把比他身高還要長的黑色鐵劍。

男人一隻手握著他的小手,另一隻伸在他的頭頂,寵溺的摸了摸他的頭髮,微微一笑,目中的疼愛毫不掩飾。

孩子的雙眼有些微紅,但是並沒有哭。

男人笑了笑,對著他輕聲說道:“阿痕,記住我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

孩子沒有出聲,只是定定的看著他,重重的點了點頭。

男人看清他的動作之後,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輕輕鬆開孩子的手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去,目中再也沒有絲毫的溫柔。他的身前,萬里樹木斷裂,黃沙像是海嘯,夾雜著巨風開始奔騰怒吼。

孩子定定的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忍不住掉下了一滴淚來。

但是他沒有任那滴眼淚滑落,而是被他無情的從眼角擦掉,遠處的男人立於他身前十步以外,隻身面對著數萬巨人,未動分毫。而他,也再未流下一滴眼淚,他也沒有看別的任何東西,只是定定的盯著男人的背影。

因為那個男人讓他記住他所有的動作。

他雖沒有看別的事物,但在他的記憶裡,除了身前男人的動作,還記下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巨人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