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阿孃的……”
明夜心淚水漣漣,哽咽著看向手中的玉佩,那隻白馬彷彿是一個連線過去與現在的信物,默默訴說著十八年前驚險的那一夜。
明大洪暗歎一聲,面帶回憶道:“那晚阿寧在外練功,被樹林外的喊殺聲吸引,發現了互相攻擊的契丹族人。”
“在他將要離開的時候,卻在林邊看到了你。”
“你躺在一個竹籃裡睡熟了,身上還有些輕傷。籃裡便有這麼一個玉佩……和一份帛書。”
明夜心猛地一抬頭,斷斷續續道:“那帛書……寫的是什麼?”
這時昆伯也緩了過來,臉上帶著釋懷般的微笑,衝明夜心輕聲說道:“帛書我留在了范陽……便是讓有緣人好生照料你。”
明夜心面容呆滯,那“有緣人”,自然便是如今的明寧。
李孚環抱雙手,目視著眼前的一切,自言自語道:
“看來明夜心對弓箭的恐懼,應當就是那一晚兵變時留下的。”
想起來明夜心胸口上的疤痕,想必那就是當時留下的箭傷。
“難怪她面容同遙輦憐有諸多相似,而且都更偏向漢人的長相。”
這時,明夜心又問道:“昆伯,大賀……叔叔,我生母如今在哪裡?”
大賀千桑一聽到明夜心對自己的稱呼,登時喜形於色,雙眼眯起,但隨後他便失落地說:
“老朽不識武功,當時逃亡出部落,也不知東華公主去了何處……現在還留在山谷裡的族人也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可惜了。”
李孚微微變色,這麼一看,明夜心的生父慘死在泥禮手中,而她的生母也不知所終,這些壞訊息對他也著實是一個挑戰。
“東華公主……已經薨了。”
這時,許久未曾說話的明大洪突然出言,這麼一席話宛如炸雷般響在一眾人當中。
他緩了一口氣,接著說道:“東華公主向南投奔了平盧軍,由阿史那承慶照料,在那之後也憂懼而薨。”
聽到東華公主的下落,明夜心終於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軟軟地倒下去。一旁的李孚眼疾手快,連忙將她扶住。
“明妖……姑娘,你怎麼樣?”
明夜心一抬頭,便看到了李孚關切的眼神,感受著身邊少年的體溫,她突然感覺心口如同電流般擊過,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心。
“我……還好。”
明夜心的聲音宛若遊絲,讓李孚不由得緊張起來。
“不如讓明姑娘先休息一會,”大賀千桑急忙說道,眼前的少女便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侄女,也讓他驚喜萬分,絲毫不敢讓她出半點紕漏。
“也只好這樣了。”明大洪微微一笑,明夜心的身世還是暴露出來,這麼下去,便要看她自己的抉擇了。
在這之前,他們還要同眼前這個大賀氏的話事人好好談一談呢。
李孚同明夜心對視一眼,便將她攙進木屋當中,而這時遙輦憐也開啟了房門。她眼眶泛紅,想來也是剛剛平復下情緒。
應該是聽到了剛剛關於明夜心的身世,她一見到自己的姐姐,也咬起嘴唇,躊躇著望向二人。
明夜心也十分不自在,尤其她還靠在李孚身上,霎時間雙頰便泛起紅暈來。
見氣氛有些尷尬,李孚連忙笑道:“憐姑娘,不如讓明姑娘也進去休息休息?”
遙輦憐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孚,連忙挽起明夜心的手:“明……姐姐,你先跟我過來。”
明夜心微微頷首,輕輕哼了一聲,順從地跟著遙輦憐走進房門。
不料遙輦憐一進房間,便立刻將房門關上,險些砸到了身後李孚的鼻子。
“李郎君,你先別來……讓我和明姐姐說說話……”
李孚動作一頓,捂住自己的鼻子笑道:“也不知那丫頭在搞什麼事情。”
看到二女一時半會應該出不來,李孚也便離開了房間,一出木屋,只見方才劍拔弩張的一眾人圍坐在了石桌旁,笑呵呵地推杯換盞。
尤其是大賀千桑,他的老臉上已經撲上了一抹深紅,又看到他面前的酒杯,李孚無奈一笑:
“大賀前輩這是把自己藏了許久的珍釀都拿出來了啊。”
這邊眉飛色舞的一眾人,倒讓氣氛熱烈了不少,李孚也樂得熱鬧,加入了他們的談話。
“昆老兄!”他甫一落座,大賀千桑便重重地錘了下桌子,倒把李孚嚇了一大跳:“泥禮欺人太甚,若你們有辦法殺了他,老朽就是拼上這條老命,也要去對付他!”
大賀千桑的話倒也是慷慨激昂,而昆伯和明大洪都是淡然一笑:“好,夷離堇果然威武!”
“如今契丹正在同平盧、范陽二軍交戰,若是說有機會剷除泥禮,那也便是現在了。”
聽到久違的“夷離堇”這一稱呼,大賀千桑也頓了一瞬,應當是想起了當時慘死的胞弟李邵固,沉默良久之後,又灌了一口酒。
“阿伯此番是下了大決心了。”
李孚身旁的大賀燁突然說道。
“放在平常,他可謹慎得很,就是讓咱們去營救憐妹,也生怕會暴露大賀族的存在。”
“但現在為了給憐妹和單于報仇,他倒願意押上全族的力量。”
李孚扭頭過去:“那大賀兄怎麼想?”
大賀燁冷哼一聲,語氣陰冷道:“大賀氏能有今天,全是拜泥禮所賜。族人恨不得將他釘在懸崖上,終日被飛鳥啄食。”
“如果阿伯真要向契丹用兵,我一定第一個衝出去。”
李孚微微頷首,大賀燁箭法精妙,想來也是軍中好手。
“如果大賀氏也參戰的話,契丹的處境只會更加危險,而他們又丟掉了遙輦憐,恐怕李懷秀的統治是時日無多了。”
正在他思索著目前局勢的時候,昆伯突然出言說道:“只怕夷離堇貿然出兵,那扎葷山又對你們不利啊。”
大賀千桑放下酒杯,疑惑地問道:“安祿山的名頭,老朽倒有所耳聞。不過大賀氏同他們的敵人相同,平盧軍又為何要攻擊我們?”
昆伯冷笑道:“扎葷山詭計多端,若是多一份功勞,他定然不會拒絕的。”
聽到這裡,大賀千桑的瞳孔猛然一震,也是聽出了昆伯口中的言外之意。
李孚也挑起眉毛望向昆伯,他對安祿山的瞭解,皆是從史書中得來,這才明白安祿山前倨後恭的本性。
而昆伯全是透過自己的接觸,竟能將安祿山看透了七七八八。
安祿山此次用兵,是為了從契丹手中奪取軍功,來換取李隆基的歡心。
既然有了這麼一個出發點,他就必然要在王思禮到來之前將戰事平息,這個時候大賀氏的加入,便是對安祿山的一大助力,想來他也不會拒絕。
但一旦李懷秀輸了之後,偌大的松漠都督府便成了無主之地,到那個時候,安祿山也必然會把目光放到久未出世的大賀氏身上。
別忘了,大賀氏也是契丹的一支,而安祿山的目的,正是對契丹用兵。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種事情,安祿山定然做得出來!
大賀千桑腦中快速閃動,隨後頹然道:“這下可糟了。”
現在便是他為李邵固報仇的最佳時機,他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但囿於安祿山這個不穩定因素,卻讓大賀千桑猶豫了片刻。
“還有一個辦法,”這是,許久未說話的明大洪突然說道:“你們可以把戰士臨時編入平盧軍隊,安祿山再喪心病狂,也不會對自己手下的兵士出手的。”
大賀千桑斟酌一會,下定決心道:“也可以。”
“只是,誰去給平盧軍說此事呢?”
昆伯和明大洪對視一眼,紛紛搖頭道:“黑龍教向來與安祿山不睦,此事我們也幫不了更多。”
正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李孚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人影,衝眾人說道:
“我倒有一個人選。”
眾人的目光登時放到了李孚身上,昆伯思量片刻,搖頭說道:
“李郎君,你說的莫不是薛嵩吧,那人性情豪爽不假,但在范陽軍中地位不高,沒法子讓大賀氏的人編進軍中啊。”
那晚薛嵩上門拜訪時,正是明寧將昆伯找來的時候。而昆伯恰好看到了離開的薛嵩,自然也就以為李孚要拜託的人是他。
誰知李孚輕輕搖了搖頭:
“不,我要找的人不是他。”
“那會是誰?”
這會輪到昆伯愁眉不展,他可是眼睜睜看著安祿山和蔡希德將李孚二人逼下山崖的,兩方的關係凋零至此,李孚還能和范陽軍中的人物有什麼好態度?
李孚微微頷首,說出了那個自己不太願意提及的名字:
“我……可以去找崔乾祐。”
崔乾祐同薛嵩均是安慶宗的幕僚,而他說不定能保的下李孚。如此看來,也只有崔乾祐是令能聯絡到的人了。
“竟然是他?”
昆伯一聽這個名字,登時震驚地回答道。
“怎麼,”李孚也警覺起來:“這人有什麼問題麼?”
大賀千桑眉頭低垂,沉聲道:“倒是沒什麼不妥。”
“只是此人雖有大能耐,性格卻難以捉摸,哪怕是范陽軍中也沒幾個人和他關係親密。”
昆伯點頭稱是,繼續補充道:“況且他出身博陵崔氏的落魄之家,還牽扯到了世家的關係,定然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那依前輩們的意思,我還是不要去找他了?”李孚弱弱問道。
“不,”昆伯沉思良久,斷言道:“事到如今,他是我們唯一的辦法了。”
“只是需要李郎君從中斡旋,而且大賀賢弟需要處處留心。”
“那是自然。”
有機會為李邵固復仇,大賀千桑自然不會退縮。
“李某明白了。”
李孚微微頷首,起身抱拳道:
“既然如此,我便去尋那崔乾祐,同他談判合作一事。大賀前輩且靜候佳音。”
大賀千桑笑眯眯地點點頭,向李孚囑咐道:
“郎君此去可要萬分小心吶。”
李孚重重一抱拳,挑下一匹駿馬,徑直朝山谷外奔去。
與此同時,木屋內。
遙輦憐和明夜心都坐在房間的一角,這對剛剛相認的姐妹彷彿是在刻意保持著距離,都底下腦袋,攪著耳畔垂下的長髮。
許久,房內都沒有其他聲音,充斥著尷尬的氣氛。
遙輦憐一咬嘴唇,終於是鼓足了勇氣,抬起頭看向明夜心,剛好對上了明夜心大大的眸子。
她又是一時慌亂,支支吾吾道:
“阿姐……”
明夜心顯然也沒料到會碰見遙輦憐的目光。她一激靈坐了起來,臉上帶著淺笑:
“怎麼?”
只見遙輦憐臉色漲紅,等了許久才憋出一句:
“你和李郎君……是什麼關係?”
說完這句話,遙輦憐俏臉已經紅得彷彿在滴血一般,把腦袋埋進胸口,等待著明夜心的回應。
明夜心微微一愣,她沒想到遙輦憐問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不過很快,她也陷入思考當中,自己和李孚似乎只是朋友吧。
“嗯……合作關係。”
遙輦憐聽到明夜心的回答,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連忙朝明夜心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阿姐能不能幫我個忙?”
“你說。”聽到自己親妹妹有事相求,明夜心也是掛上了和藹的笑容。
“阿姐……能不能幫我追求李郎君啊。”
遙輦憐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宛如蚊蠅嗡鳴一般。而明夜心則是笑容一僵,沉聲問道:“你怎麼對那傢伙有了好感?”
遙輦憐深吸一口氣,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裡:“大賀伯伯說得對,從小到大,每個人都懷著不同目的接近我,特達幹也是,李懷秀也是,他們為的不過是這枚玉佩。”
“只有李郎君不是這樣,他不知道我身上的秘密,卻還是要以身犯險……阿姐,我恐怕已經愛上他了。”
說完,遙輦憐湊到明夜心身前,陽光打在她小麥色的肌膚上,饒是明夜心都心神一顫:
“阿姐,我喜歡李郎君,你和李郎君關係很好,能幫幫我麼?”
看著遙輦憐懇求般的目光,明夜心嘴角微微一抽,還掛著那副僵硬的微笑:
“當然,你可是我妹妹,我怎麼會不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