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是功,過是過!功過難道能相抵嗎?”

“難道說,身為功臣,便能魚肉百姓、橫行鄉里嗎?”

章邯清朗直率的笑聲迴盪在大帳中,可觀其面色卻是沒有幾分笑意,一雙平淡中透著警示的眸子垂下,落在那滿身酒氣、面色微愣的愛將身上:

“今日他們獻城有功,寡人能夠許給他們金錢、爵位,如果耕讀傳家、兵武承世,日後未必不能成就卿相爵侯,但來日……若是他們貪婪無厭,致使德行有失、累及百姓……呵,寡人亦能夠將給與他們的一切統統收回,貶落塵埃!”

英布微愣過後便是大喜:“陛下聖明!早在項羽軍中時,卑將便聽聞:楚國朝野上下皆是由屈、景、昭三大貴族所把持,楚王的命令與權力若是沒有他們的允許,甚至無法走出皇城百里……”

章邯心中瞭然,隱約明白這傢伙為何會單獨跑這一趟了。

若說英布性子急,但好歹也是智勇雙全的軍中宿將,久經戰陣,不至於如此沉不住氣,把不喜浮露於表面。

想來是酒宴上那楚使的某句話勾起了他的回憶,心中憂慮章邯被楚國貴族的表象所迷惑,這才火急火燎的趕來,旁敲側擊一番。

英布拱手一禮:“陛下賞罰分明,軍中一向是服氣的。如今雖是大局已定,但也不能輕易鬆懈,今夜還需巡視軍營,卑將便先行告退。”

簾帳掀起,冷灌入,吹散了帳中盤踞的酒氣。

章邯眼前那道身影已經悄然遠去。

他收回目光,輕笑著點了點頭,低語喃喃,語氣欣慰道:“當年的敗軍之將,而今也是足以支撐一方、獨當一面的人物了……不愧是初漢三大將之一,成長速度真是迅速啊!”

……

夜空被陰雲遮蔽,穹頂之上不見一星半點的華光。

冷風呼嘯,營中大纛徵旗咧咧作響,彷彿無數戰死的英魂在咆哮請戰。

英布身披重甲,腰挎寶劍,面色沉穩,步伐穩健。

身後連串火把跟隨,甲冑摩擦聲與沉重的腳步相迎合,反倒令一路上帳中的兵卒睡得更加心安。

巡營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其實並不需要他這個大將親力親為,只不過……

他有些煩悶,忍不住想出來透口氣。

陛下那句‘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相抵’又豈止是單單針對那些獻城投降的楚國貴族?

那一道暗含告誡的目光……

他作為武夫,怎麼可能沒有察覺到呢?

陛下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出去的話斷然沒有收回的道理,更何況他雖然待人和善,但卻也不乏雷霆手段,若是真有功臣持寵而驕、貪婪無度,欺壓百姓、魚肉鄉里,陛下的屠刀也絕不會介意再度出鞘,殺個人頭滾滾也是有可能的。

當初一口氣把整個關中地區用‘篩子’篩了個遍,貪婪無度的官吏、為富不仁的豪強,沒一個逃得了。

英布怕嗎?

他自己當然不怕。

從草莽一路走來,他相信自己的自制力,況且陛下也在一旁敲打約束。

他能摸得清楚陛下的底線在哪,只要不碰百姓,哪怕自己沉浸溫柔鄉、貪婪、墮落,甚至打了敗仗,都沒關係。

可他不敢賭子孫後代也能如此識趣。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若是他沒教育好後代,便殞命沙場,陛下又是否會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破一次例呢?

想到這,英布便長嘆一口氣。

“將軍不為打了勝仗而高興,反而在此唉聲嘆氣?這是何道理?”

身後緊跟著的兵卒順著風帶來的訊息,敏銳捕捉到了這已經於風中支離破碎的嘆息,於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能跟在他身後的兵卒皆是曾追隨他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親隨,倒也不會太過拘束,有疑惑自然當場提了出來。

“在憂慮以後的事……”

英布自然不可能明說,只是隨口敷衍了一句,本也沒指望這些小卒能說出什麼別樣的見解,可誰曾想……

“這可不像將軍的習慣啊!”

“您今日愁百日後的事,百日後又愁二百日之後的事,那這一生不就只能活在煩惱苦愁之中?”

“哈哈,是極是極!眼下天下即將定鼎,封候拜將近在眼前,日後的快活日子還多著呢,將軍何須發愁?”

小卒們笑著應和,話糙理不糙,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語,卻在詮釋最簡單的道理。他們行走於刀山火海的一線,不知何時便會如同草芥一般磨滅於沙場,若是日日在憂愁,這仗還要不要打了?

英布一愣,沉默片刻後自嘲一笑:

“本將竟然還不如爾等明理……”

眾卒哪敢自比英布?

當即不敢接過話茬,耳邊只剩下呼嘯風聲和焰火被燎起的噼啪聲,以及英布那道隨風遠去、逐漸鬆快的輕笑。

……

燭火驅不散陰冷。

風透過縫隙吹入帳內,火光搖曳。

“合上吧,沒必要看了!”

輕聲淡語響起,主位上那人揉了揉太陽穴,滿身酒氣稍稍散去,手掌捧著茶盞輕抿,可臉上卻依舊是愁容不展。

“唯……”

一名身穿楚服的小吏面色不佳,鬆開手放下簾子的一角,將縫隙遮掩住,隨後快步從簾門邊退回座位,燭火不再搖曳,陰風消散,帳內再度恢復亮堂。

“沒有機會,漢軍依舊戒備森嚴。”

小吏搖搖頭,憤憤地捏緊拳頭。

並不是所有楚人都心甘情願俯首稱臣,還是有不少將國仇家恨深深刻入骨子裡的江東子弟,他們以項羽為榜樣,一直謀劃著重新復興大楚,驅趕漢人。

譬如:詐敗,而後趁漢軍驕縱慶賀之際,借連日大風,火燒連營,配合城內楚國兵馬,足以殺漢軍個措手不及。

“勝不驕,漢軍遠勝當初的秦軍。”

主位上,楚使倚著桌案,雖是滿身酒氣,但目光依舊清明,語氣說不出是感嘆還是忌憚:“楚國,復國無望矣!”

一人是貴族,一人是寒門。

兩人的利益不同,更不是同路人。

只不過楚使的頂頭上司景洪礙於屈郡尉的面子,並未直接反對這一計劃。

可惜,漢軍卻未曾見到一絲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