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第六日,烏程城外。

營帳綿延,金戈錚錚,旌旗大纛蔽日遮天,在暗沉的陰雲下呼嘯獵獵,彷彿一隻只翻騰不休的展翅雄鷹。

“城中黔首無辜!

楚地兒郎無辜!

吾等卑賤罪人願意舉城而降,能否……請漢皇約束兵卒,勿要劫掠?”

低沉嘶啞的聲音迴盪在漢軍中軍大帳內,實在淒涼,來人身著楚國官袍,雙手疊於小腹,垂頭靜立,章邯從主位上斜斜望去,依稀能見到他面色灰暗。

頹唐之意不加掩飾。

眾將分列帳中兩旁,昂首闊視,看著眼前這人,目光裡盡是淡漠與敵視。

漢軍所到之處,改律法、輕徭役,減賦稅、殺豪惡,皆是善舉,何曾有劫掠的暴行?德行服人,昔日六國舊地望風而降,黔首庶民簞壺攜漿以迎王師,完全不見二十年前抵禦秦國的執拗。

這位使臣口中所言,對於他們這些軍法執行者來說,反倒更像一種侮辱。

個個都是殺人盈野的軍中宿將,虎目橫視,混身不加收斂的煞氣豈是這名不見經傳的郡縣小官能夠抵禦的?

“呼呼呼——”

豆大汗珠順著肌膚滑入領口,使臣餘光瞥見那一副副染著暗紅的甲冑,渾身發顫,喘著粗氣立在那裡愈顯卑微。

章邯居於上首,自然能將一切收入眼底,卻並不以為忤,態度與眾將截然不同,語氣和煦,談笑間輕聲安撫道:

“地無分南北東西,皆是赤縣九州之所;人無分老幼貴賤,盡是三皇五帝苗裔。本為同根同源,若非迫不得已,誰又會願意兵戎相見、同室操戈呢?

使者可回去轉告景令尹,且放寬心,無需擔憂,寡人並非始皇,對於六國舊地、舊臣也並無仇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願歸降,便是寡人的臣子。古往今來,為君王者豈有不愛惜自己臣民的道理呢?”

清朗平緩的聲音迴盪在耳邊,仿若清風吹拂而過,稍解了使者滿頭汗漬的窘迫,他連忙順著章邯的話借坡下驢:

“漢皇心胸寬廣實非常人所能及也,小人心中欽佩,盼為您效犬馬之勞,必將您所言如實轉呈景公。”

花花轎子,人人抬。

這馬屁話一出,楚使能夠明顯感覺到那一道道落在身上的莫測目光給自己帶來的壓力要減弱不少,總算能夠稍稍鬆口氣,勉強抬起頭看著上首那位披著甲冑正襟危坐,威儀不凡的大漢天子。

天子微微額首,唇角短髯聳動,撫掌輕笑,扭頭謂左右道:“善,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寡人觀之,楚使也不失為一俊傑矣!來人,且設酒宴,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唯!”

長史司馬欣出列應下,抬起頭看了章邯一眼,兩人四目相對,作為‘從龍老臣’的他登時明悟了章邯心中所思所想。

不外乎四個字:‘千金市骨’。

會稽是江東之地,項羽起家的根基之所,項氏在此根深蒂固,繁茂的枝葉幾乎觸及了會稽的每一個氏家貴族。

所有貴族都會擔憂漢軍是否會對自家趕盡殺絕,畢竟昔日六國之地那些為富不仁的豪強在漢家天子上位後可沒有多少好日子過,兔死狐悲,誰能安心?

章邯善待來使,接受景氏官員的獻城投降,將會如同釋放的善意訊號,引來無數暗藏心思之人,畢竟殺身成仁、毀家紓難的勇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

“可是陛下,您難道能容許這些貴族繼續在這片土地上為所欲為嗎?要知道楚國成也是因為他們,敗也是因為他們。佔據最遼闊的幅員,可卻被他們給拖垮,難保他們不會故技重施……”

前方酒宴未歇,英布掀簾而入。

他滿身酒氣,對章邯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直起身,單刀直入也不遮掩。

章邯擱下手中正在翻閱的軍務,抬頭瞥了一眼,能見到他臉上黥的字微微發皺,長長一段話的語氣聽起來也略顯不忿,想來是剛剛在酒宴上見了什麼。

“哈,這是怎麼了?軍中不可飲酒,寡人見你實在饞得難受,這才讓你去陪楚使宴飲,怎的還滿腹怨氣?”

章邯心中自然有數,卻笑著反問。

英布斂了斂神色,如實道:“這小人此前在帳中懼怕屠刀,言語間還算恭敬,但得到陛下承諾後,便換了一副嘴臉,酒宴上開始明裡暗裡許下重利以求拉攏吾等,萬金、良田,美婢、佳妻,寶馬、神兵,哈哈哈,當真是誘人!”

他言語中的鄙夷與不屑不加掩飾:

“啐!司馬公尚能與其虛與委蛇,卑將卻是懶得著眼。這種蠅營狗苟、禍國殃民之輩,還是早日懲戒為好!”

起於草莽、屢為匪盜,英布窮困潦倒之際沒少受欺壓,最為厭惡的就是這類豪強、貴族相互勾結、隻手遮天。

這楚使拍馬屁算是拍到馬蹄上了。

“寡人何曾說過對他們既往不咎?”

章邯抬眸,輕笑著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