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龍初元年,冬,立冬。

太祖高皇帝於故鄣定下決戰之意,五日後,倫侯弘農候楊熊、左庶長郎中令英布自丹陽、歙縣兩地,誓師東征。

此役,漢祚立國之始。

大漢統一之號角迴盪於故楚土地,終結亂世之紛爭,天下終歸於一統、威加四海,大漢自此國祚名正而言順。

——《漢書·太祖高皇帝本紀》

……

楚軍連最為要緊的城池——烏程,尚且無力施以援手,更何況會稽兩翼?

戰火紛飛,旌旗蔽日遮天。

沖天殺意透陣而出,震懾天穹。

曲阿令尹看著城下如洪流一般洶湧澎湃衝擊而來的漢軍,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混身顫顫,雙腿哆嗦,幾欲先走。

若非身旁有親信扶著,怕是要於大庭廣眾之下大跌顏面。

可即便如此,他神色如此明顯,在這昭昭大日之下,又豈能瞞得住旁人?

本就跌落至谷底的氣勢徹底頹唐。

……

城外兩裡處,楊熊看著城頭飄揚的楚旗,目光中不帶一絲感情,語氣冷峻地喝問眾將:“楚旗礙眼,哪位有膽子揹負我大漢旗幟登城去,拔了這旗?”

先登、陷陣、斬將、刈旗!

這四大戰功,皆是雄心壯志、野心勃勃之輩揚名立萬、功冠全軍的最好途徑,縱有千難萬險,可那又何妨呢?

封妻廕子,青史留名,就在今朝!

“將軍,卑將請戰!”

“將軍,我願為先登,斬將刈旗!”

“將軍……”

激烈的爭吵聲迴盪在中軍高臺上。

楊熊收回遠眺的目光,皺皺眉頭:

“無需再爭,輪戰!

此去吳縣,中間相隔三座城池,告訴底下的兵卒,本將不要看傷亡數字,本將只要勢如破竹!此戰一應賞賜、撫卹皆翻倍賜下,從本將私庫中撥選!”

拿私庫犒賞軍卒,尋常將領豈敢如此?特別是今朝,畢竟上一個這樣做的將軍,此刻已經登臨皇位、君臨天下,即將使赤縣神州臣服於他的腳下。

楊熊當然也怕被人曲解自己所作所為的含義。若非他只差一步便能軍功二十轉,封列候,他也不敢行如此之舉。

“唯!”

眾將面面相覷,不過見頂頭上司都已經不再言語,他們也只好齊聲應諾。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將校大多數都沒想這麼多,只是在替將軍家中的內庫擔憂,見此情景也只是嘆一聲‘楊氏不愧百年傳承之望族’。

“點兵,擂鼓!

趙賁,你來首戰!”

見己方兵卒氣勢已到達頂峰,楊熊厲喝一聲,親自挽起袖子走到牛皮大鼓之前,一雙銳利鷹目直勾勾盯著趙賁。

作為楊熊愛將,趙賁心中微動:

“卑將領命!不敢有負將軍厚愛!”

什麼厚愛?這是毫無顧忌的偏愛!

一道並不恢宏的戰鼓聲猝然響起。

很突兀,在楚人看來太過突兀。

不過,僅在剎那間,萬鼓齊鳴!

天空中的雲霞被震碎,山林間的鳥雀齊齊高飛。

楚人看不到箇中詳情,但秦軍將士們只要回頭,便能夠依稀望見一道身影巍然屹立在中軍高臺上、在那‘漢’字大纛底下奮力揮動著雙掌之中的鼓槌。

“風起,龍騰!”

“此戰,我大漢揚威!”

…………

相較於會稽郡北線和中線如火如荼的戰局而言,南線的英布以及閩中援兵這一路就給人一種沒那麼緊張的錯覺。

明明是兵甲如林、徵旗獵獵的戰陣場面,卻莫名顯得有些許懈怠和疲懶。

中軍,英布挎刀披甲,神色莫名。

雖說是一本正經地端坐在自家寶駒背上,但一雙陰翳雙眸卻來回遊蕩在前軍那條綿延數里路的行軍隊伍上。

好半晌,他終於沒忍住:

“去催催!問問他們,這麼慢悠悠趕過去,是想要吃口殘羹冷宴,還是刻意通敵,想延誤戰機,拖延時間?”

按照他這草莽龍蛇的秉性,若不是來之前陛下有言在先:‘天下未安,要以大局為重’,他此刻恐怕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那群酒囊飯袋騙進帳篷來通通殺了,再直接把兵權奪入手中!

不,光說‘殺了’,多不好聽?

應該叫:軍法從事!

“將軍,閩中郡尉言:北方氣候峭寒,兵卒難耐嚴寒,還請您……莫要催促!”傳令小卒只覺這話是心驚肉跳。

自家大佬是什麼樣的人,他作為帳前聽用的執戟親衛,難道還不清楚嗎?這位向來是‘陛下老大,天老二,自己老三’的性子,怎麼會容得這般推搪呢?

果不其然:

“一群陽奉陰違的鼠輩!

在百越之地待久了,真把自己當軍頭了?朝廷對齊、楚、燕這樣的反王尚且不留情面、絕不妥協,何況爾等?”

英布冷笑一聲,摩挲著刀柄的手猛然攥緊:“去,請閩中郡尉和他下面幾個軍侯來本將這裡,就說……晌午將至,想請他們幾位來中軍小酌一杯!”

“唯!”

……

“小酌一杯?他黥布有這麼好心?”

“郡尉,恐是有詐啊!”

“是極是極,當小心為上!”

這幾個人見到了秦末那段時間的中樞失控,過慣了天高皇帝遠的日子,自然不願意為大漢出力,但這僅僅是他們想要保留實力,並不意味著他們傻啊!

能從始皇帝時期便一路走來,在秦末亂世之中夾在秦與義軍之間又能夠左右逢源,這樣的人心上的眼都比頭大。

閩中郡尉年歲不小,是個鬚髮花白的中年武夫,一身秦時的披甲與戰刀傍身,依稀能見著他年輕時的豪邁英姿。

只可惜,現在卻是滿腔算計……

“怕甚?閩中在你我囊中,越人非本都尉之令決計不聽,他英布敢作甚?莫不是想要閩中紛亂?左右也不過是要好聲好氣請我們催促兵卒行軍罷了!”

他大大方方揮手,笑得猖狂:

“諸君,隨老夫同往,既然想要你我出力,少不得要從這黥面匹夫身上剜下兩塊肉來!聽聞此人是漢皇章邯的心腹愛將,想必金銀美玉是不缺……”

他大笑著調轉馬頭,逆著人流而去。

…………

“這也是樓船嗎?!”

好生壯觀的樓船,蹈海踏浪怕是能夠如履平地吧?”

“若是此前能將這船開進長江,漢軍縱使傾巴蜀之樓船,又有何懼呢?”

張良聽著身旁劉邦與一眾將校的議論,目光落在船塢中停泊的樓船上,心中也是驚歎不已,那二十餘艘起上層建築3重,高10丈(27.6米)的龐然巨物迎著江邊早風巍然屹立,好生宏偉。

他們站在這東西的腳下,就如同野犬在仰望巨象、草莽在窺探巨龍,令人心神一顫,不由自主的發出驚愕之嘆。

他不同於劉邦那些出身於販履織蓆之家的草莽龍蛇,張氏世代相韓,是真正有深厚的家學淵源作為見識的基石。

縱使韓國不臨近海岸,但並不意味著他對樓船的見識淺薄,若是早些時候七國混戰之時,有這東西出現,張良決計不會不知道,也就是說這比尋常樓船還要大兩倍的巨物出自統一後的暴秦。

劉邦瞥了眼正一擁而上想要攀上樓船的那群莽夫,心中暗罵一聲:不知羞恥,身後可還有這麼多兵卒在看著呢!

只是,他自己也挺好奇:

“子房,那是甚麼?

這些船的大纛怎的與眾不同?”

劉邦口中的‘大纛’是拴在一根沖天而起的木杆上的寬大篷布,他毫不懷疑這大纛若是能掉下來定會砸死幾個人。

“那多半不是大纛,誰家大纛一字不留?更何況這篷布也太大了些吧?”

張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也是略微乍舌,此前眾人注意力都在船身上面,誰會在意這個迎風鼓起的素色篷布呢?

“沛公,快些命兵卒登船吧!”

正當二人琢磨不定時,一行人從船上擠開那群將領,快步來到劉邦面前。

“這一艘船能承載八百人,兩百樓船士、舵手、民夫,六百兵卒,二十八艘船足夠將你們都送出去了,而今某家已經奉命揚帆,若是不快些登船,恐怕拴住樓船的韁繩要被這風力掙斷去!”

為首之人是楚軍的水軍統帥,又被稱為‘樓船將軍’,只不過自從長江一戰後,樓船盡沒,他也就成了光桿司令。

兩人看了一眼那連成一片的高大樓船上,隨風鼓起的篷布,隱約明白這個東西被稱作:‘帆’!

兵卒們正在登船,可畢竟有上萬之眾,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清空,樓船將軍扶額嘆息一聲,喚人將風帆降了半截。

他似乎看出了劉邦眼中的好奇,索性自己已經被範公推給了沛公,解釋解釋也無妨,就當是為了討好新主公。

“沛公,此物喚作‘帆’,可……”

聽罷解釋,劉邦忍不住驚歎一聲:

“楚人的能工巧匠……何其多也?”

誰曾想,此言一出,樓船將軍卻是臉色黑了一個度,遲疑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地解釋道:“此船乃是嬴政東巡會稽時,想要出海獵巨魚,因此建造。”

不是楚人能工巧匠多,而是大一統王朝的動員力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