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徐來追上蘇臺她哥的時候,二人已經步進林子深處,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人工林平均有一層樓高,沒過人頭,遮天蔽日,風聲雨聲都透不進來。唯有香樹葉與松針鋪了厚厚一層,腳踩在上面還有一些“沙沙”下陷的感覺,與靜謐幽暗的環境互為映襯,相得益彰。

漢子像個老獵人在前面掃蕩而過,徐來跟在後面,掃視著地面、樹樁與乾枯的馬桑棒,很難有補刀的機會。

“哥,”徐來看著那依舊乾癟的蛇皮袋,嘗試著打破靜默,“似乎這個點兒的菌子並不多。”

“團山的梅雨季節在5到7月,現在確實過早。”

“我很好奇,你是不是讀過生物學的博士?看見你在屋周圍種的花草樹木,整得跟植物園似的,多熱鬧哇!”

“不好意思,沒上過幾年學,看過幾本書,略懂植物相生相剋的原理。”漢子說話的時候,手和眼依然在搜尋目標,不時將一些不同種的菌子都放進了袋子裡。

徐來恭維道:“你算得上是本地‘土專家’吧!”

“哈哈……”漢子大笑起來,“你見過大雪封山時的山林嗎?”

“莫,”徐來喟嘆,“我只見過六月飄雪的人間。”

漢子沒理他,繼續講:“十歲那年冬天,鎮上積雪齊膝深,我一個人進山來捕獵——”

“那能捕到什麼?大冬天的。”徐來打斷道。

“冬天——冬天的寶貝多著呢,雖然獾豬、熊瞎子這些能進洞的都進洞了,但還有生性喜歡灌木叢草堆的野雞啊,傻狍子啊,往往一逮一個準兒。你猜猜,我那次逮到了什麼?遠遠的就聽到一陣陣兒叫喚,走近一瞧,通體黑不溜秋一團球兒。”

“猜不準。”徐來看著面前這位表演慾突然旺盛的漢子。

“我逮到一隻袋獾!”

徐來這會兒就像一個被大人講的傳說、神話勾起興趣的孩童,“你不是講……”

“是的,正常情況下獾豬都已經入洞

過冬,不過這隻袋獾明顯不正常,要不是夏秋沒有囤夠糧食,就是沒見過世面!這是我第一次下夾子,就逮到這麼個稀奇玩意兒,刺笆(荊棘)林裡的斑鳩——不知春秋的傢伙,該睡覺的時候不睡覺,跑出來瞎晃盪,我當然抓回家領賞去了。”

徐來忍不住嘖嘖稱奇,“想不到,這地方竟還是個大世界!”

“可惜架不住人類這張嘴!唉——”漢子話語裡陡然生出一陣嘆息。

徐來早聽說漠北一帶偷獵成風的事,但不好說安慰他的話,轉而問之,“你沒有出去過嗎?一直待在這裡,有沒有想過外界很需要你的技術?”

“早年下過海,出門闖過幾回,我那房子就是那時修的,響應國家政策,聽文書說有相應幫扶。所以起手有些倉促,就在老屋地壩打了屋基,現在沒地壩了。”說到這裡,漢子呵呵笑起來。

“唔,這個我聽蘇姐講過,”徐來問,“那為什麼後來你再也不出去了?”

“被騙了——那時遇到個女人,說想跟我過,我沒見過多少女人,尤其是長得那麼漂亮的女人,我腦子一熱,稀裡糊塗全都給她了——差點被騙得連褲衩都不剩!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可能就是那隻獾豬!”漢子舉起蛇皮袋又講,“喏,半袋子差不多了,中午做頓鮮菌湯!”

“然後?哪裡還有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就一直待在這裡,做了團山寨的‘土專家’,我開始看本草和齊民要術就是在那時候。”

“哦。”徐來心裡盤算著,覺得談話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瀏覽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前面的林子更加密集,無法躋身,難以下腳,黑黢黢,幽森森,冷乎乎。

“前邊兒是原始森林了吧?”

“不算是,只是非政府種的,面積也不大,很少有人去。”

“呶,我們歇會兒,抽根菸吧。”隨後給漢子奉上。

漢子接過煙叼著,盤腿坐下,徐來又去摸打火機,卻被他制止了,“出去再點火吧。”

“好吧,”徐來悻悻然,把煙夾耳朵上,“其實,哥,我有些事想問問你。”

漢子抬頭只瞅了徐來一眼,默不作聲。

徐來趁熱打鐵,開口問:“哥,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斗膽問問蘇姐為什麼不叫大伯伯孃‘爸媽’,卻是稱為阿公阿婆,不讓人覺得奇怪嗎?”

“也許,你要找尋的真相不如你臆想的那般好呢?”漢子側眼盯著密林。

“真相本就是殘酷而真實的,我沒期待它會像我的夢想一樣。”

“它要是深不見底,暗無天光呢?”漢子指了指分界線外的原始深林。

“光,不就是我們一直追尋的東西嗎?”徐來砸了咂嘴,“因為它在我們心裡呀!”

漢子站起來,把蛇皮袋披在肩上,往回家路上走,“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但務必請你不要動非分之想,我們一家人都非常喜歡她,她現在也有了幸福的家庭。”

“這個故事要從湖山建館那年說起,我的妹妹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