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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時間倒退25年,回到那一年的湖山,那時還沒有南海海洋館、時光隧道這些概念,小南海依舊深邃神秘,幽不見底,埋藏著、守護著羅家祠堂裡一百六十多年的秘密。

在湖山城西邊一百里有個叫做團山鎮的小寨,有一富豪,姓陳,住在高樓裡,人民低頭路過他的城堡口的時候,需要仰起頭來,才能看見高聳的門樓彷彿要衝出雲霄。村裡教書先生借了一句古詩把陳宅傳開了: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陳家有個獨子,叫做陳年,時年二十四,那一天家裡來了兩個客人,與他父親咬文嚼字,談弄風月與時事。陳年看見自己插不進嘴,來到庭院,看見老傭人去打酒,一把搶過酒葫蘆,說:“陳伯伯,你帶我出去玩一玩吧,我都快要煩死啦!”

被叫做陳伯伯的是陳家的老總管,一向待少爺寬鬆通達,不像他爹那樣管著哪兒都不讓去,他捋了捋鬍子,說:“你都這麼大了,也該讓你出去逛逛——不過你要是被逮到的話,可不要在你爹面前拆我的老臉!”

“前提是,他能逮到我嗎?陳老伯?”陳年鬼精靈地衝著老人家笑。

團山鎮本不大,縱橫兩條街,東邊連著外貿市場,陳年卻像個小孩兒一樣好奇地探索著這片新大陸,在店鋪林子裡來回穿梭,每次都有新發現,他瞄上不少稀奇玩意兒,但他都沒下手,他帶不回去。老總管隔遠瞧見,只得搖頭,“這個孩子,心性好像永遠長不大,”然後他對著陳年喊了一聲,“早點回來!別逛去東邊了!”

估計陳年沒有聽到。

陳年當時被一女子迷住了。

他在外貿市場區的門口看見了一家匾上刻著“錦繡山河”的鋪子,有一個洋發青年人買了幾段布匹前腳踏出門檻,後腳就跟出了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姑娘,塞給他一把硬幣,用洋文跟他講道,您的錢給多了,這是找您的。陳年聽了就發笑,他笑這個姑娘真正直。

那個姑娘送走客人看見不遠處一傻子正瞧著自己笑,“喲,模樣兒還不奈!”她就鼓大眼睛瞪了他一眼轉身進門去。

陳年看著那姑娘的背影,越看越覺得好看,他心想父親因為想把自己帶出國,還好自己學過幾天洋話,決定前去搭搭訕。

進門去,沒瞧見姑娘,只看見一個守著櫃檯的老先生,老先生從櫃檯上拾起一對兒鏡片往鼻樑上架,陳年有點尷尬,不知道怎麼表述自己的陽謀。

老先生語氣緩慢地問陳年,“年輕人,你想要點什麼?”

陳年背向櫃檯掃了一圈店面,是賣絲綢布匹繡花的,與“錦繡”二字倒是貼切,不知“山河”二字在這裡有沒有屈居。想到這裡,他決定放手一搏,轉身對老先生道:“Gentleman,Haveyouseenthegirljustnow?”

老先生聽完眉頭一皺,臉轉向側面接連喊著一個名字——“禎!禎!”

陳年心裡暗呼,“有戲!”向那隔壁看去,剛才那姑娘正掀開簾子,探出半個頭來,語氣裡不無慵懶,“是你呀!”

老先生在一旁說:“問問這位Mr要看點什麼?”

陳年看見那姑娘轉身把手裡的什麼東西(好像是繡針)放下,又才出來,對陳年講:“WhatshouldIcallyou?”

“I’am……”

“Helpyourself……”姑娘左臂一擺,示意陳年牆上掛的東西都可以看。

“Didyoumakeallthese——”無論怎樣,陳年再也想不起來“刺繡”那個單詞怎麼唸的了,於是乾脆學著洋青年的古怪腔調說漢話:

“這些刺繡,都出自你的手嗎?你們把它賣給慕名而來的洋人?”

這種生硬的轉變讓老先生和姑娘都感到詫異,但姑娘冰雪聰明,接過他的話道:

“那是自然。”語氣裡不乏驕傲。

“我,”陳年欲說還休,望向姑娘,“能不能看看,你剛才在繡什麼?”

姑娘抬眼和陳年熾烈的目光相撞,她別臉看了看老先生,說,“這邊兒請。”

姑娘掀開珠簾,陳年跟著進去,便見屋中間一張大方桌,上面平鋪著一幅六尺長的刺繡,因為桌子不夠長,有小半截兒,掛在桌沿,一旁凌亂擺著幾團毛線,線球上插著繡針。

陳年看著刺繡上的五個繁體字,好像是“福祿禎壽喜”,小聲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羅素禎。”

“白素貞的素貞麼?”

“福祿禎壽喜的‘禎’。”

“那不是一個‘貞’麼?”

“‘貞’字錯了,少個衣字旁。”

“‘衣字旁’怎麼寫來著?”

“‘視字旁’加一點。”

“哦,”陳年摸著腦袋,“一點兒加在哪裡……”

陳年見羅素禎快被自己氣吐血的樣子,就差指著刺繡上面的字了,感嘆當初自己真該好好學一下漢語,不過話說回來,他有點小得意。

他回頭看了看門外天色,不由得拉下臉來,給羅素禎說,“禎,我想買這幅刺繡。”

羅素禎搖頭說,“不行,這幅有人預定了的。”

陳年無奈,只好說,“也罷,那今天時辰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拜訪!”

羅素禎照例把她送到門口,陳年看日頭已經落下半截,回身看著她的眼睛說,“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去我家裡玩嗎?”

四目相接,羅素禎又感受到了陳年眼裡那團熾烈的火焰,“你家?很近嗎?”

陳年指了指西北邊,羅素禎順著手勢望去,在快速上升的夜幕中,依稀還可見陳家高樓的輪廓。

老總管早等不及了,四處覓陳年不得,望著西沉的太陽的尾巴,提著酒葫蘆先回家去。

兩位客同主人論完經史子集,提起陳家公子,老陳喊兒出來見客,可哪裡還有頑子的蹤跡?

陳年摸黑闖進家門,見堂屋正門大開,屋內燈火通明,他老子正黑著臉坐在門前,一聲厲喝,“出去多久啦?信不信下個月就把你送出國去?”

“爹,”陳年半撒嬌地講,“我今天跟著陳伯伯出去了,學了英語,還談了中國出口世界的產品——絲綢與刺繡。”

老陳抄起雙手,嘆息道:“這個管家快把你寵成女兒家了!”

是夜很安穩,屋子外漫天星宿,看門狗也睡得很熟,羅素禎的夢裡都是陳年,陳年的夢裡只剩羅素禎的一張笑臉。

後來羅素禎去了陳年家裡幾次,陳年也再來買過幾次布匹,交流過幾回洋文,作為思想最開放的一批年輕人,他們嘗試了第一次,她給了他寨里老一輩很看重的“貞”,他第一回嘗試當男人,彼此都沒有經驗,互相學習,共同進步。後來被雙方家長髮現,直接提上家庭議事日程,他們還商量著新婚之後一起去美國學習。

事有湊巧,剛好這時候從美國回來了一個小夥子。

他就是盧倚南,他憑著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說羅素禎是和與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羅家看人。

陳老先生很為難,說:“這麼多年了,從未見你透過信,出國前也沒打個招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拗我女兒的意志。”

年輕人不死心,他不甘自己在海外拼搏這麼多年竟是這麼一個結局,盧倚南去找了羅素禎,回到當年走過的百丈崖,拿出她送給他的一幅手帕大的刺繡,上面繡的是一叢勿忘我。

盧倚南看著青冥浩蕩,深淵無底,說:“歲月老去,刺繡已經磨損嚴重,而你也忘了我。”

“我已經把貞潔給了陳年,你在乎嗎?”羅素禎問。

“我不在乎,”盧倚南講,“你名叫‘禎’,丟了一半偏旁部首還在。”

多情的羅素禎不懂拒絕,跑去問陳年:“我喜歡你,好像也喜歡他,怎麼辦?”

陳年講:“他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怎麼辦?”

四目相對,羅素娟從盧倚南眼裡找到了比陳年擁有的更強烈熾熱的火焰。

冬月朔雪,像鵝毛在飛,盧倚南的一把火把陳宅燒了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十里開外的雪地裡,羅素禎披著蓑衣,回首已望不見故鄉,她神情呆滯,不發一言,她想不太清楚自己擁有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這好像是不對等的。

“羅素禎女士,你是否願意這個男子成為你的丈夫並與他締結婚約?今後無論他禿頂無毛還是胖成雙下巴,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他,照顧他,尊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的盡頭?

“我——願意。”

“盧倚南先生,你是否願意這個女子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今後無論她老成黃臉婆抑或產後抑鬱,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疼愛她,保護她,尊重她,今生今世與她風雨同舟,相濡以沫?”

“我——也願意。”

“我不同意。”忽然一個沉沉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