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劉銘就坐著籮筐被放出了定州城。

單人披皮甲,還是王德用親自為他穿上的,懷中揣著信封,要突破二十萬遼軍的層層封鎖,將訊息帶到開封去,對於一個人來說,這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劉銘又不是什麼“大宋超人”。

但有系統在手,劉銘也有信心應付所有困難,總而言之,優勢在他!

但優勢不在大宋。

空。

劉銘出了城後,足足前行了一日,但所見之處,只有一個“空”字,能夠形容。

一望無垠的大地上,白雪覆蓋住了所有的生機,依稀看得見幾顆小樹苗在風雪中掙扎。

孤木難支,它最後的結果還是被風雪淹沒。

劉銘看向天空,伸出手掌,雪花在他的手中頃刻消融,而這薄命的雪花又彷彿象徵著河北路百姓的命運...

從唐朝滅亡開始,河北路這片土地上就沒停止過紛爭,各路野心家,你方唱罷我登場。

五十四年的時間裡,就換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朝代,八姓十四帝。

直至北宋建立,河北路百姓才稍得一夕安寢,但這只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罷了。

隨後就是已經持續了二十五年的宋遼戰爭。

和平在哪裡?人...又在哪裡?

劉銘一天走了整整兩百里,但路上,半個人影都沒見著!

百姓民生竟然凋零至此!

再往前走些,見到了一小小村落。

這種村落,劉銘來時見了不少,但並沒有為止停留。

【神行】雖然讓他獲得了最極致的耐力,但這不意味著他不用吃飯了。

之前是為了趕路,混著風雪和燒餅一起嚥下。

但現在的劉銘有些累了、餓了,正好到那兒歇歇腳,從歷史的慣性來看,他耽誤半日,也不會使大宋亡了國。

推開一扇日久失修的木門,“噶咋”的響聲瞬間充滿了空蕩的房間,村莊中早就沒人了,劉銘也沒講什麼“道德禮法”,動作很是粗暴。

房間裡迎接劉銘的只有角落裡的蜘蛛網,連侍奉祖宗牌位的桌子上都只剩一爐香灰,其他能帶走的小物件已被全部帶走。

這家的主人離開了,或許對故土帶著幾分眷戀,但也永遠不會回來。

“希望他們找到‘桃花源’了吧。”

看到這一幕,劉銘五味雜陳,在心中默默為背井離鄉的人們祈禱。

用手在地上一抹,一層厚厚的灰。

算了,有點髒。

要是一陣風吹過,將灰啊、蜘蛛啊什麼的,全刮到他的午飯上就不好了。

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不好意思,這裡是宋朝,吃了髒東西是真的會死人的。

劉銘輕輕地將門帶上,一連換了幾家皆是如此。

直到他推開了最後一扇門。

裡面的傢俱擺放得十分雜亂,但很齊全。

地上的灰塵也有,但不像其他屋子裡的那麼多,勉強能夠容人。

“就這裡吧。”劉銘稍稍掃去地上的灰塵,然後盤腿坐下。

從隨身的袋子裡拿出陶罐、木架子等物品搭了起來。

加水、加小米、加羊肉,再撒點鹽。

他在煮粥。

“系統附帶的這個空間挺方便的!”劉銘很是歡喜。

從定州城一路跑到澶州城去,光吃幾個饢肯定是不夠的,不過還好有系統在,劉銘這次“出遠門”可是帶足了物資。

兩刻鐘後,小米和羊肉被煮得酥爛,陣陣飄香,縷縷炊煙,不知牽動了誰的心思。

“出來吧。”劉銘取出一個陶碗,裝了小半碗粥,還細心地吹冷後,放在地上,推到了一個離自己比較遠的位置。

沒人搭理他。

但過了好一會兒後,從牆後面探出了一個小腦袋,她警惕地看了劉銘很久,但羊肉小米粥的香味攔都攔不住地往鼻子裡鑽。

思量再三下,身體的本能還是克服了心理的恐懼。

整個身體走了出來,右手死死地握著一根細小的木棒。

慢慢地挪到那半碗粥旁,目光卻未曾從劉銘身上移開半分。

而劉銘也很知趣地一動沒動。

“沒有人活動過的房間怎麼可能這麼幹淨...”

“嘶~燙。”

那小女孩顫顫巍巍地伸手過去,輕點了一下陶碗,久違的熱量驚嚇到了她。極速收回。

如此反覆幾次後,鬆掉右手緊握的那根木棍,雙手捧著邊邊,將木碗拿了起來。

而那木棍“梆”的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後骨碌碌地滾到劉銘身旁。

木棍很殘破,尤其是上面佈滿了...密小的牙印!

劉銘這才順著木棍,看向了那個住在這間屋子的小女孩。

面色焦黃,唇無血色,餓陷了的眼眶葬埋了所有的希望,頭髮稀疏。

身上穿的麻衣,比劉銘厚些,但也厚不了多少。

要知道現在外面可都還下著雪!

劉銘氣血方剛,運動量又大,少穿點不要緊,但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而且麻衣還滿是破洞,動作幅度稍微大點,裡面填充的麻絲、蘆葦就全露了出來。

這會兒劉銘的目光,她不在意了。

那小半碗粥已經攫取她所有的精力。

小口小口,但很快速地喝著,嘴中發出“吸溜,吸溜”的響聲。

一點禮儀都不講,當然,現在也不是講禮儀的時候。

劉銘看到她這幅模樣有點心疼。

前世孤兒院的生活雖然算不上多好,但院長也沒餓著他們,飯還是吃得飽的,肉嘛,隔兩天也能吃上一會兒。

十八年以來,他還真不知道餓極了的滋味。

一碗才加了點鹽,帶著點油的小米粥,她竟吃得如此有味!

甚至為了照顧她的腸胃,劉銘連羊肉都沒給她舀進去!

心疼的同時,多少還有點開心。

也是憑自己的能力救了一個人了...

很快,小女孩就吃完了碗中的粥,連一點點殘渣都用舌頭舔了個乾淨。

眼神中竟露出一絲茫然,像是在想這一餐吃了,下一餐怎麼辦。

況且,這一餐還沒吃飽。

這時,劉銘用勺子在罐中攪了攪,拉出一條長長的白線,示意小女孩粥還有很多。

開口問道:“妮兒,你爹爹呢?”

或許是渴望罐中發著陣陣清香的、香甜無比的小米粥,小女孩張開了嘴巴,聲音枯竭,只能發出乞討食物的微弱哀鳴:

“被官府帶走了。”

太祖曾言:“可以利百代者,惟‘養兵’也。方凶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不幸樂歲而變生,則有叛兵而無叛民”。”

《文獻通考.兵考》中也曾有過記載,“收天下獷悍之徒以衛良民,今召募之兵是也...”

其中“失職獷悍之徒”,實即專指被從土地上排斥出來的破產失業農民。

整個河北路在鹹平年間,都是宋遼雙方作戰的主戰場。

民生凋敝,小女孩的爹爹被收納到軍中,很具“大宋特色”。

只是連番大戰之下,她爹爹怕是凶多吉少...

劉銘心中一沉,生出一種“我真該死的”愧疚感。

帶著幾分補償心理的給小女孩舀了半勺粥,她腸胃弱,餓久了要少吃一點,慢慢恢復。

再問道:“妮兒,那你孃親呢?”

“餓死了。”

那小女孩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的表情毫無波動,很是平靜,像是在說一件毫不關己的事情一般。

也沒有流淚,因為淚水早已流乾。

劉銘閉上了嘴巴。

難怪...

小女孩狀態雖差,但還有力氣拿起木棍,多少還是吃了點東西的。

但這屋子裡空得連只耗子都見不著,她還能吃什麼呢?

一時間,房間裡只聽得到木材燃燒的噼啪聲,還有小女孩喝水粥時的“吸溜”聲。

有了糧食的滋補,小女孩好似枯木逢春,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和活力,竟主動開口說道:

“爺,還有嗎?我還想要!”

“飢餓會把人變成鬼啊...吃飽了又可以變成人。”

見著小女孩的靈動,劉銘暫時忘記了那些不快,擺擺手說道:“不了,你一天只可以吃怎麼多。”

然後伸手就要收回她的碗,但一觸碰到小女孩的手,劉銘就跟觸了電一樣急速收回。

那是一雙怎樣的手?

被凌冽的寒風吹得面板皸裂,有些傷口甚至還在滲著不明的膿液。

劉銘一把將她拉了過來,抱在身上。

心情驟然跌至谷底。

之前小女孩兒身上穿著衣服,劉銘還沒發現,但上手一抱才知...

這塊填充著麻絲、蘆葦的破布下包裹著的是這樣一具乾癟、瘦弱的身體。

乾巴巴的,沒有肉,面板已經貼著骨頭了。

七八歲的小女孩竟不到二十斤重。

手再摸至她的腹部,頓時,眼睛裡噙滿淚水。

小女孩四肢纖細,但腹中卻是鼓囊囊的。

“觀音土...”劉銘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名字。

此時再看向懷中的小女孩,彷彿感受到劉銘的善意,對於他略帶粗暴的行徑,小女孩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

眼睛之中滿是對食物的渴望。

原來這不是枯木逢春,而是...迴光返照。

劉銘的嗓子像堵了塊石頭似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隨即他想到小女孩說過想要喝粥,“我得滿足她的願望,最後的願望。”

很快,甚至很是慌亂地為她舀了滿滿一大碗粥,嘴裡也不斷念叨著:

“吃吧,吃吧,給你,都給你!”

生怕下一秒小女孩就會抱著遺憾逝去。

小女孩不明白劉銘前後的情緒轉變為什麼這麼大,但她知道自己又有粥喝了,很是開心。

怕她燙,劉銘親自用手拿著碗,一點一點地喂她。

再問道:“妮兒,你還想吃什麼?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我這都有。”

這麼多好吃的啊!

小女孩想了想,最後說道:“爺,有烤餅嗎?”

妮兒不是一個貪吃的人,但今日的饞蟲被劉銘勾了出來,也想好好放縱一次。

劉銘說的那些美食她以前聽都沒聽說過,但想來應該沒有燒餅好吃。

以前光在街上聞聞味兒,就覺得飽了三分,更不要說嚐了。

她一共都沒嘗過幾回。

劉銘嘴中發苦,想勸她換個好點的食物又不知從何勸起。

“原來在她心中,燒餅就已經是最好的美食了嗎?”

劉銘心裡很堵,但手上沒有猶豫,從布袋裡翻出燒餅,它已被風雪吹得冰冷發硬。

“妮兒,我幫你熱一熱...”

但小女孩搖了搖頭,接過冰冷的燒餅,小口小口地咬著,臉上露出幸福滿足的神色。

百姓們能要什麼呢?

像蒸熊掌、蒸鹿尾兒這樣的豪奢之物,他們甚至都想象不到,所求的不過是一張燒餅飽腹罷了。

這還有人說他們要的太多!

小女孩吃得很慢、很仔細,或許是想牢牢記住燒餅的味道,也有可能是...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吞嚥、咀嚼了。

劉銘的雙手抱得更緊了幾分,他做不了什麼,但至少...

給予懷中妮兒最後的溫暖。

“爺,你是我們大宋的禁軍嗎?”小女孩問道,她嘴裡的燒餅還沒有吃完,說話有些含糊不清的。

“是,我是,我來晚了。”劉銘小聲說道,怕驚擾了懷中的妮兒。

“真好啊。”小女孩挪了挪身子,往劉銘懷中更靠了幾分,她好久沒有感受到這樣得溫暖了。

“要是大宋所有的禁軍都像爺一樣就好了...”

小女孩想到爹爹被帶走的那天。

穿得威風凜凜的軍爺們把爹爹和他們娘倆拉扯開來時,動作很是粗暴。

而且從那天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聽到過爹爹的訊息。

“妮兒,妮兒!我保證,我保證以後大宋的禁軍都是和我一樣的人。”

感受到懷中人的生命力在急速的流逝,劉銘很慌亂,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

“那就好...”聽到了劉銘的回答,小女孩很是滿足,但那一天,她卻看不到了。

冷,好冷啊。

小女孩的身子蜷縮在一起:“爺,為什麼外面的太陽那麼大,可我還是覺得那麼冷呢?”

劉銘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能不斷安慰:“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相信你。”小女孩莞爾一笑,如煙花般燦爛。

她相信一個願給陌生小女孩寶貴食物的人,相信一個和以往所見禁軍完全不同的人。

抱著美好的期願,她沉沉地睡了過去,永遠地睡了過去。

劉銘顫抖著手去試探小女孩的鼻息,再沒了那股溫熱的感覺。

只覺自己的心肺像是人用錘子砸開,喉嚨裡面有什麼東西想迫不及待地衝出來一般,抱著小女孩的屍體低聲哀鳴起來。

隨後化作嚎啕大哭,如洪水肆意衝破堤岸。

宋遼持續二十五年的戰爭中沒有一方取得了戰略上的優勢,他們真正的戰鬥應該在未來,而不是現在!

不知哭了多久,劉銘擦乾了眼淚,因為哭泣並不會改變任何結果。

雙眼紅腫,但他看得清未來的路。

劉銘埋葬了小女孩和她孃親,還有...那半個未吃完的燒餅。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

他得去阻止這場沒有意義的戰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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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就是個寫爽文的,並不打算寫一些苦大仇深的東西。

寫這一章...一是主角從定州跑到澶州,路上總得見兩個人吧?

順帶推進一下主角心理的轉變。

二是說明宋遼之間在景德元年唯一的結局只有和談。

宋遼二十五年之間大概打了高粱河之戰——滿城之戰——雍熙北伐——君子館之戰——唐河之戰——徐河之戰——遂城之戰——羊山大捷——望都之戰——澶州之戰。

基本上都是雙方參戰人數加起來超十萬人,甚至是二十萬人的大規模會戰,或者有皇帝御駕親征。

剩下數千人、一兩萬人間的大戰不計其數。

大宋高粱河之戰,雍熙北伐大夥熟知,看似很慘,其實主要傷的是臉面,是潰敗,但宋軍大多安然退回了境內。

真正受到重創的是君子館之戰,數萬禁軍精銳被殲滅,真正傷到了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