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將你看我,我看你,雖有不甘,卻也不敢違逆,只得紛紛行禮告退。

夏侯惇還想再說些什麼,被曹仁使了個眼色,硬生生拉了出去。

轉眼間,喧鬧的大帳便只剩下曹操與寥寥幾名心腹文臣。

曹操踱了幾步,目光投向帳外,彷彿能穿透營帳,看到那遠在江夏的劉備與諸葛亮。“仲德,文若,”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你二人隨我入後帳。”

荀彧與程昱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們知道,真正艱難的抉擇,現在才開始。

後帳之內,燈火通明,卻比前帳更添了幾分肅殺。

曹操在主位坐下,揉了揉眉心。方才的喧囂讓他有些疲憊,但更讓他心煩的,是眼前的困局。

“柴桑,”他開門見山,目光在程昱和荀彧臉上逡巡,“劉備這一手,著實毒辣。割,還是不割,你二人有何高見?”

程昱性情剛直,聞言立刻上前一步,語氣斬釘截鐵:“主公,昱以為,萬萬不可割讓柴桑!”

“哦?仲德且細細說來。”曹操示意。

程昱拱手道:“主公明鑑。其一,柴桑地理位置至關重要,乃荊州西部門戶,控扼長江水道。一旦落入劉備之手,他便可據此東聯孫權,對我江夏、襄陽形成直接威脅。我軍在荊州經營多年,若失柴桑,長江防線將出現巨大缺口,日後欲再圖荊州,難如登天!”

他越說越是激動:“其二,我軍新敗於長沙,士氣本就受挫。若再割地求和,豈不更令三軍將士心寒?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我軍?此舉無異於向劉備示弱,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日後,宵小之輩見我軍退讓,豈不紛紛效仿,前來漁利?此例一開,後患無窮!”

“其三,”程昱語氣沉痛,“劉備此人,織蓆販履之輩,卻屢屢與主公作對,如今得了諸葛亮輔佐,更是野心勃勃。今日割讓柴桑,他日便可能索要荊南四郡,甚至整個荊州!此等得寸進尺之徒,斷不可姑息!主公,我軍雖有小挫,但根基未動,兵精糧足,何懼與劉備再戰一場?大不了,先穩住陣腳,待來年開春,再提大軍南下,一舉蕩平劉備,雪今日之恥!”

程昱一番話說得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代表了軍中絕大多數主戰派將領的心聲——寧可再打一場,也絕不低頭受辱。

曹操靜靜聽著,不置可否,目光轉向了一旁始終沉默的荀彧:“文若,你的意思呢?”

荀彧上前一步,與程昱並肩而立,神色平靜,語氣卻不似程昱那般激昂,反而透著一股深思熟慮的沉穩:“主公,程公所言,句句在理,皆是為我軍長遠計。然,彧有不同淺見。”

“講。”曹操微微頷首。

荀彧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開口:“主公,劉備索要柴桑,其心可誅。然,我軍此刻的處境,亦需慎重考量。長沙之敗,雖非傷筋動骨,卻也折損了不少兵將銳氣,更重要的是,糧草軍械消耗巨大,短期內難以恢復鼎盛。此其一。”

“其二,江東孫權,對荊州覬覦已久。我軍若在柴桑與劉備鏖戰,孫權會坐視不理嗎?怕只怕,他會趁我雙方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屆時,我軍將面臨兩線作戰,腹背受敵之危。劉備固然可恨,但孫權之野心,亦不可不防。”

程昱聞言,眉頭微皺,似乎想反駁,但曹操擺了擺手,示意荀彧繼續。

荀彧繼續說道:“其三,伊籍有言,若得柴桑,先前錢糧軍械,分文不取。此言雖是劉備的算計,但也點明瞭他此刻最想要的是什麼——一塊立足之地,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柴桑於我軍而言,此刻是燙手山芋,守之,需耗費大量兵力錢糧,且時刻面臨江東與劉備兩面夾擊的風險;棄之,看似損失,實則可能卸下包袱。”

“卸下包袱?”程昱忍不住插言,“文若此言差矣!柴桑豈是包袱?那是戰略要地!”

荀彧轉向程昱,微微欠身:“程公息怒。彧並非說柴桑不重要,而是說,在‘此刻’,對我軍而言,強守的代價,可能大於暫時割捨。”他復又轉向曹操,“主公,劉備得柴桑,必然要經營防備,一則可替我軍在西線牽制一部分孫權的精力;二則,他新得此地,民心未附,根基不穩,短期內亦無力大規模東擴或北上。我軍正好可以此為契機,爭取寶貴的喘息之機。”

“以一年半載,甚至兩三年之期,重整軍備,安撫內部,積蓄糧草。待我軍實力恢復,屆時再揮師南下,收復柴桑,乃至整個荊州,豈非易如反掌?劉備今日之得,不過是替我軍暫時看管罷了。”

荀彧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曹操耳中:“再者,主公亦可藉此向天下昭示,並非窮兵黷武,而是體恤萬民,不願再生戰端。如此,既可稍安荊州人心,使其不至於完全倒向劉備或孫權,亦可在道義上佔據上風。以一地之暫時得失,換取戰略主動與休養生息之機,彧以為,並非不可行。”

他頓了頓,補充道:“諸葛亮先以天價賠償激怒我等,再丟擲柴桑,確是高明。但我等亦可將計就計。他要名,我等便給他一個‘名’,讓他背上‘趁火打劫’的惡名;他要地,我等便給他一塊‘燙手’的地,讓他去與孫權周旋。如此,看似我軍失了顏面,實則可能亂了劉備的陣腳,亦為我軍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程昱聽完,眉頭緊鎖,沉吟不語。

荀彧這番話,從另一個角度剖析了利弊,確實也有其道理,只是情感上,他依舊難以接受。

曹操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這一次,節奏變得緩慢而規律。

帳內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嗶剝聲。

良久,曹操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他看著面前的兩位心腹謀士,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仲德之慮,乃老成謀國之言,柴桑之重,我豈能不知?割地以求苟安,非我之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