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纂那張苦瓜臉難得地堆起了笑容:“宿國夫人一定是聽錯了,下官只是有事要詢問程大郎而已。”

程處默撇嘴:“明府,下官與你不熟,請稱呼官職或名字。”

哼哼,程大郎也是你能叫的?

崔氏冷笑一聲:“長安令是覺得本夫人不懂《武德律》嗎?依律,程處默即便有過,也是御史臺、大理寺來處置,何時輪到長安縣來堵門?”

“閃開!本夫人要去敲登闔鼓!”

這一聲暴喝威風凜凜,長安縣官吏再無一人敢擋道。

程處默心頭升起暖意。

這個繼母雖然姿態有些僵硬,有事她是真上啊!

楊纂不過是想噁心一下程處默,甚至都沒敢動一下,崔氏卻要奪楊纂的前程。

看著崔氏帶丫鬟、部曲出了坊門,楊纂的面容變得苦澀。

原以為噁心了程處默,最多挨程咬金揍一頓,哪曉得當後孃的崔氏會暴起發難。

論官爵,楊纂是正五品上,崔氏是國夫人;

論家世,弘農楊氏固然不錯,又怎麼比得上清河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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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闔鼓敲響,右監門衛奏報皇帝。

立肺石之下,左監門衛奏報天子。

告御狀的是頂尖外命婦——宿國夫人崔氏,更沒人敢視而不見了。

朝會還沒結束,李世民聽到宿國夫人告御狀,心頭一驚。

自貞觀元年以來,登闔鼓就沒響過幾回,何況這還是國夫人來告狀。

匆匆結束朝會,李世民帶著千牛備身、備身左右,以及內侍省內謁者監、右監門將軍、汶江縣侯、銀青光祿大夫張阿難(注),還有宿國公程咬金,一同向順天門走去。

“宿國夫人因何敲登闔鼓?”張阿難語調平靜,波瀾不驚。

作為年過五旬、侍候過隋朝廢太子楊勇、還能提刀上陣的宦官,張阿難見過太多的風雨,早就看淡了世事。

“妾宿國夫人崔氏,有冤屈稟於陛下。”

“我家大郎程處默受陛下慈旨,應於今日入匡道鷹揚府點名上番,無故為長安令楊纂所阻,更欲將大郎捉拿入長安縣。”

“妾初為人母,失了方寸,只得向陛下求助。”

崔氏福身,娓娓道來。

婦人對皇帝、皇后、皇太后自稱“妾”,這是禮部明文規定的。

身為繼母,崔氏能為程處默做到這份上,已經難得可貴了。

李世民的臉立刻拉了下來。

區區長安令楊纂,竟敢拂了朕的顏面,阻攔程處默入匡道鷹揚府!

程咬金叉手:“陛下,大郎這幾天也就是去了長壽坊,跟尉遲敬德之子尉遲寶琳切磋武藝,之後就沒有出門了啊!”

“陛下是知道的,老程一家子最是忠厚老實,大郎絕不會惹事,一定是楊纂濫用職權。”

這番不要臉的話,張阿難都有些難繃。

程咬金都忠厚老實,朝堂上怕沒幾個撒潑打滾的了。

“傳旨殿中省尚乘局,牽朕的馬來!朕要親自看看,長安縣長了幾個腦袋!”

李世民暴怒。

鬢髮斑白的御史大夫、檢校中書侍郎溫彥博叉手:“臣願與陛下同赴懷德坊,一探究竟。”

程咬金眯起眼睛,隱隱流露出一絲不滿。

溫彥博為人倒還不錯,可他跟楊纂有私交,必然會為楊纂說情。

可是,這事正好在御史臺的職權範圍內,程咬金還不能阻止溫彥博去懷德坊。

懷德坊門處,程處默熊羆般的身軀攔在長安令楊纂面前,不肯讓他退出坊內。

“是本官錯了!御武副尉,本官致歉,願意賠償上好馬匹!”

楊纂連聲道歉。

程處默冷笑,楊纂不是知道自己錯了,是知道自己要倒黴了。

身為弘農楊氏,跟前朝藕斷絲連的,不夾起尾巴做人,還挑這個時候來挑釁,程處默怎麼肯放過他?

“別啊!明府,理越辯越明,‘楊纂為王’這一句,是不是巫婆袁氏說的,我們正好論個清楚嘛。”

程處默使起壞來。

這一盆髒水,楊纂不接著怎麼行呢?

不乾不淨,潑了沒病,潑潑更健康。

“朕也想知道,堂堂長安令,結交一個巫婆為何?”李世民森然出現在坊門外。

“陛下有所不知,巫婆袁氏在貞觀元年被人拿進長安縣,明府判她無罪開釋。”程處默落井下石。

楊纂匆匆辯解:“當年袁氏一案本就證據不足。臣因此認識袁氏,也請她為祖上遷墳另覓良地,絕無御武副尉所說話語。”

程處默哂笑:“衙內楊守澹與袁氏對話時說的,想來也沒有證據。”

“臣御武副尉程處默妄言,懇請陛下降罪。”

程咬金眼裡閃過一絲得色。

大郎果然隨老程,以退為進,不加辯解,就是那麼幹淨利落。

“左千牛衛,拿下妖婦袁氏,斬立決,棄市三日!”

“長安令楊纂結交匪人,徇私枉法,不忠朝廷,當絞!”

憤怒的李世民當即下令。

因為天子有權超越律令,李世民自然也沒那麼嚴守法度,詔令不時有打破常規之處,於是總招來勸諫。

溫彥博叉手:“陛下息怒!楊纂有失,除官即可,罪不至死。”

“行大事前,陛下當以仁德服天下,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袁氏之類狗屁倒灶的事,李世民其實沒那麼關心。

但今天是他讓程處默到匡道鷹揚府上番的日子,楊纂卻蓄意阻攔,這是在打天子的臉!

唯獨溫彥博提起的“大事”,讓李世民稍稍冷靜。

“除官,杖二百!”

李世民咬牙改了口諭。

袁氏被左千牛衛捉來,押到對面西市口,一個“斬立決”,讓她人頭落地。

楊纂被剝了官服、奪了銅隨身魚符,當眾杖責,刑杖朝他背上、臀上打去。

程處默眼裡閃過一絲狡黠:“啟奏陛下,臣以為施杖之處當改一改,打脊不利於施針醫治,臣以為打臀即可。”

溫彥博驚訝地看了程處默一眼:“昔日本官到國子監直講,不知道程處默通醫學啊!”

直,通“值”,即官員輪番到國子監當客座講師,嚴格說起來溫彥博也算程處默之師。

程處默嘿嘿一笑:“略懂。”

李世民想了想:“就依御武副尉!御史大夫,二十一日朝會時,務必宣告是程處默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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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內侍汶江縣開國侯張公碑》的殘缺文字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