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話,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針,帶著西域荒漠的滾燙氣息,狠狠刺入白若曦的耳膜,瞬間貫穿了她所有的偽裝。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拉長,又被壓縮。

周遭的絲竹管絃,觥籌交錯,歡聲笑語,都變成了模糊而遙遠的背景音。她的世界裡,只剩下那句用古老語言說出的讖語,在腦海中反覆迴響。

鳳凰浴火,非為囚籠。

她知道我的秘密!

這個認知,讓白若曦渾身的血液幾乎在瞬間凍結。她重生歸來,最大的倚仗便是洞悉未來的先機,和無人知曉她底牌的絕對隱秘。

可現在,一個來路不明的舞姬,用一句失傳的古語,輕易地撕開了她最深的防線。

她是誰?

她是敵是友?

她背後的人,又是誰?

無數個問題如同瘋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端著果茶的手,停在半空,細微的顫抖幾乎要維持不住。

“姐姐,你怎麼了?臉色瞧著不大好。”身旁的安婕妤最先察覺到她的異樣,關切地湊了過來。

這一聲呼喚,如同一盆冰水,將白若曦從驚濤駭浪中猛地拽了回來。

她緩緩放下茶杯,骨節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但面上已經恢復了滴水不漏的溫婉。她抬手撫了撫自己的小腹,鳳眸中染上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

“沒什麼,許是這小傢伙鬧騰得緊,有些乏了。”

這個理由無懈可擊。

惜容華也投來擔憂的目光:“懷著身孕本就辛苦,這宴會又人多嘈雜,姐姐若是不適,不如先行回去歇著?”

“無妨。”白若曦搖了搖頭,目光狀似無意地掃向那群已經退至殿角的南疆使臣。

那個舞姬,正低眉順眼地跪在南疆使臣的身後,身段窈窕,面容隱在陰影裡,與方才那個光芒四射的舞者判若兩人,普通得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毒藥?

她收回目光,看向高居龍椅的閻澈。

閻澈顯然對那支奔放熱烈的南疆舞很感興趣,他端著酒杯,正含笑與南疆使臣說著什麼。

那使臣受寵若驚,連忙又說了幾句,隨即對著身後的舞姬招了招手。

那女子再次蓮步輕移,走到殿中,摘了面紗,對著閻澈盈盈下拜,這一次,所有人都看清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極具侵略性的美貌,眉眼深邃,鼻樑高挺,帶著一絲異域的風情,與中原女子的溫婉截然不同,像一朵開在懸崖峭壁上的花,危險而誘人。

“你叫什麼名字?”閻澈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

“回陛下,奴名曼月。”女子的聲音清脆,如玉珠落盤。

“曼月……”閻澈咀嚼著這個名字,目光在那張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朗聲笑道:“南疆有此美人,獻舞賀歲,其心可嘉。李德全。”

“奴才在。”

“傳旨,南疆舞姬曼月,聰慧靈秀,甚得朕心。冊為才人,封號麗、賜居長信宮。”

冊為才人,賜居長信宮!

此言一出,妃嬪席上又是一陣騷動。

前腳剛定了開春入宮的陸美人和沈寶林,這除夕夜宴還沒結束,就又添了一位新才人!

而且,一上來就是才人之位,比那江南織造之女的位份還高!

更重要的是,長信宮……

白若曦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長信宮,就在她瑤華宮的西側,兩宮之間,只隔著一道宮牆和一座小小的梅園。

閻澈的這個安排,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他這是將一頭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猛獸,直接放到了她的臥榻之側!

麗才人謝恩之後,便被引著退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再朝白若曦的方向看上一眼,彷彿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從未在她唇齒間吐露過。

可她越是如此,白若曦就越是心驚。

接下來的宴會,白若曦味同嚼蠟。

她強撐著精神,應付著身旁安婕妤嘰嘰喳喳的抱怨和惜容華欲言又止的擔憂,目光卻始終沉靜如水,沒有半分波瀾。

她知道,此刻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她。

她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終於,子時的鐘聲敲響,新舊交替,宮宴結束。

坐上回宮的暖轎,隔絕了外界所有的喧囂與窺探,白若曦緊繃的身體才緩緩鬆懈下來。

她靠在轎壁上,閉上眼,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南疆……

前有鎮遠侯送來毒花“紫心凝露”,後有南疆使臣獻上神秘舞姬。

這兩者之間,到底有沒有關聯?

如果有關聯,那這個曼月,是皇后或者太后派來對付她的後手,可她為什麼要用那種方式點破她的身份?

這不合邏輯。

如果沒關聯,那這後宮裡,除了她和閻澈的仇人,竟然還潛藏著第三方勢力?

一個知道她最大秘密的勢力。

這個想法,讓白若曦不寒而慄。

轎子穩穩停在瑤華宮門前,春桃和琳琅一左一右扶著她下來。

“娘娘,您可算回來了,快進殿暖暖。”

踏入內殿的瞬間,白若曦的腳步猛地一頓,她沒有走向溫暖的軟榻,而是轉身,走到了殿中那張黃花梨木的圓桌旁。

她伸出手,指尖在冰涼的桌面上用力劃過,彷彿要將心中所有的驚懼與憤怒,都宣洩出來。

“娘娘?”琳琅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不由得心頭一緊。

白若曦轉過身,那張美豔的臉上,此刻已是寒霜遍佈,鳳眸之中,殺意凜然。

“琳琅。”

“奴婢在!”

“派人去查!”白若曦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淬著冰,“把那個麗才人,給我從裡到外查個底朝天!她從哪裡來,家裡有什麼人,師從何處,入京之後見過誰,說過什麼話,一個字都不能漏!”

“是!”

“還有,南疆使臣團,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給本宮查清楚!本宮要知道,這個曼月,到底是誰塞進來的!”

“另外,”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幽暗,“去查,這世上,除了宮中記載,還有誰,懂那種早已失傳的西域古語!”

琳琅心頭巨震,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能感覺到,娘娘這次是真的動了殺心。她不敢多問,立刻領命退下。

殿內,只剩下春桃陪著她。

“娘娘,是不是那個新來的才人……”春桃擔憂地問。

白若曦沒有回答,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吹得她臉頰生疼,也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她看向長信宮的方向,那裡一片漆黑,像一隻蟄伏在暗夜裡的巨獸,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將她吞噬。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小太監的通報聲。

“啟稟娘娘,敬事房總管劉公公求見。”

劉公公這麼晚來做什麼?

白若曦心中升起一絲疑慮,整理了一下儀容,重新坐回榻上:“傳。”

劉公公一路小跑著進來,滿臉堆笑,先行了個大禮:“奴才給瑾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劉公公免禮,這麼晚了,可是皇上有什麼吩咐?”

“回娘娘的話,皇上倒是沒什麼吩咐。”劉公公從袖中取出一本冊子,恭敬地呈了上來,“這是今年宮裡新擬的用度份例,皇上特意囑咐了,瑤華宮的用度,要比著貴妃的份例再厚三成。另外,長信宮那邊新住了主子,皇上口諭,說長信宮與瑤華宮比鄰,日後少不得要走動,讓您多照拂一二。這是長信宮的宮人名錄,請娘娘過目。”

照拂一二?

白若曦接過那兩本冊子,指尖冰涼。

她翻開那本長信宮的宮人名錄,目光掃過,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麗才人身邊,除了從南疆帶來的兩名貼身侍女,其餘的宮女太監,全都是從內務府新調撥的。

而在那份名單的末尾,一個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張嬤嬤。

那個本該在鳳鸞宮伺候,前不久才替皇后去安樂寺傳遞過木盒的張嬤嬤,竟然被調到了長信宮,成了一名管事嬤嬤。

白若曦“啪”地一聲合上了名冊。

她終於明白了。

這哪裡是什麼南疆使臣獻上的美人。

這分明是皇后藉著南疆的手,送進宮裡的一把刀!一把明晃晃地,插在她心口上的刀!

而閻澈,他明知這一切,卻欣然接受,甚至將這把刀,安置在了離她最近的地方。

他想做什麼?

他想看一出鳳鸞宮與瑤華宮的龍爭虎鬥,好讓他自己,坐收漁翁之利嗎?

好,好得很。

既然你們都想看戲,那本宮,就給你們唱一出大的。

白若曦抬起頭,臉上重新綻開一抹明豔的笑容,她從腕上褪下一隻成色極好的翡翠鐲子,塞到劉公公手裡。

“有勞公公深夜跑這一趟。皇上的心意,本宮明白了。這長信宮的妹妹,本宮一定會好好‘照拂’的。”

“照拂”二字,她咬得極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