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純吞嚥的動作還僵在喉間,甘甜的酒液餘溫尚未散盡,腳下的沙灘突然開始旋轉。

陽光被抽成金色的絲線,莉婭她們的揮手身影像被揉皺的紙頁般捲進漩渦。

耳邊的海浪聲驟然變成尖銳的鳴笛。

他猛地睜開眼時,鼻尖撞在冰涼的金屬扶手上。

眼前是晃動的車廂,深綠色的座椅套磨出泛白的紋路,車窗玻璃蒙著層灰,外面的雨絲斜斜地打在上面。

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

空氣中飄著煤煙和潮溼布料混合的氣味,前排傳來老人咳嗽的聲音,帶著鐵鏽般的沙啞。

“同志,你沒事吧?”

鄰座的女人遞來塊手帕,藍布衫的袖口打著整齊的補丁,鬢角彆著朵乾枯的白蘭花。

她的眼神裡有擔憂,卻不像宴會廳裡安娜那樣帶著化不開的沉重,倒像是簷角滴落的雨水,乾淨得透明。

陸小純這才發現自己正半趴在小桌板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掌心裡還攥著那張寫著“安娜”名字的船票。

可此刻票面上的海水漬已經乾透,1942年的日期旁,不知何時多了行鋼筆字:下一站,1953。

車廂突然顛簸了一下,他踉蹌著扶住扶手,看見行李架上的藤箱搖搖欲墜。

那箱子上貼著張泛黃的標籤,字跡被雨水洇得模糊,只能辨認出“上海”兩個字。

“轟隆——”

雷聲在頭頂炸開時,所有車窗突然暗了下來。

不是烏雲蔽日的那種暗,而是像被墨汁潑過的紙,連雨絲都變成了黑色。

鄰座女人彆著的白蘭花瞬間枯萎,花瓣捲曲成焦黑的碎片,落在她手背上。

女人的瞳孔驟然收縮,藍布衫下的手臂開始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極了幽靈船上甲板縫隙裡湧出的海水。

她張開嘴想說什麼,喉嚨裡卻冒出冒泡的聲響,整個人像被泡發的紙人般軟塌下去。

陸小純後退時撞到了後排的座椅,椅背上的木紋突然扭曲,浮現出無數細小的人臉,每個嘴巴都在無聲地開合。

他摸到腰間的位置,屠龍十字弩沒有出現,倒是觸到了個硬殼本子。

翻開一看,裡面夾著張工作證,照片上的自己穿著灰色中山裝。

眼神比現在要青澀得多,職務欄寫著“列車稽查員”。

“查票了查票了。”

穿藏青色制服的列車員推著鐵皮票夾走過,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格外清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玻璃。

他的帽簷壓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深海船長刀疤交錯的額頭莫名重合。

陸小純下意識地摸向口袋,船票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張硬座車票。

座位號“13車7號”,正是他現在坐著的位置。

列車員停在他面前,鐵皮票夾“啪”地開啟,裡面沒有票據,只有團蠕動的黑色細線,像無數糾纏的頭髮。

“同志,你的票。”

他的聲音像是從生鏽的鐵管裡擠出來的,帽簷下滲出粘稠的黑霧,和船長眼罩下的空洞如出一轍。

陸小純把車票遞過去的瞬間,窗外的黑色突然褪去。

雨還在下,卻變成了正常的透明色,鄰座的女人正低頭織著毛衣,白蘭花在鬢角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剛才的枯萎和滲血彷彿只是幻覺。

列車員接過車票,在上面打了個孔,鐵皮票夾合上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下一站快到了。”

他走過過道時,陸小純看見他制服後頸處有塊面板正在剝落,露出下面泛著銀光的金屬。

車廂連線處傳來麻袋拖動的聲音。

陸小純順著聲音望去,看見個穿粗布短打的男人正往行李艙裡塞東西,麻袋口沒紮緊。

滾出來半隻繡著牡丹的紅繡鞋,鞋跟處沾著的泥垢裡,混著幾縷銀白色的頭髮。

他想起工作證裡夾著的便籤,上面用鉛筆寫著:警惕帶紅繡鞋的旅客。

男人突然轉過身,臉膛被煤煙燻得發黑,只有眼睛亮得驚人。

他咧開嘴笑時,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和深海船長舔刀身時的表情重疊在一起。

“後生,幫個忙唄?”他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麻袋。

“這裡面的‘貨’,總愛動來動去。”

麻袋突然劇烈扭動起來,發出指甲抓撓麻布的聲音,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鑽出來。

陸小純注意到男人的手腕上繫著根紅繩,繩子末端拴著枚銅錢,銅錢的方孔裡塞著張碎紙片,上面的字跡和船票上的鋼筆字一模一樣。

此時,車廂廣播突然響了,電流聲滋滋啦啦地劃過空氣。

“各位旅客請注意,列車即將到達無名站,請攜帶好您的執念,準備下車——”

“無名站”三個字重複了三遍,每遍的聲調都比前一次低沉,最後變成了女人的啜泣聲。

陸小純猛地看向窗外,雨幕中的站臺已經浮現,月臺上空無一人,只有盞昏黃的路燈。

燈柱上纏繞著密密麻麻的紅繡鞋,鞋尖全都朝著列車開來的方向。

鄰座的女人收起毛線活,將織了一半的毛衣塞進藍布包。

“我到站了。”

她站起身時,陸小純看見她的鞋底粘著片乾枯的白蘭花,和剛才枯萎的那朵一模一樣。

女人走過過道時,麻袋旁的男人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的鞋掉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只紅繡鞋,鞋面上的牡丹沾著新鮮的血跡。

“這不是你昨天落在我鋪位底下的嗎?”

女人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藍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個相框。

照片裡是穿軍裝的年輕男人,胸前彆著枚軍功章,眉眼間竟和列車員後頸的金屬疤痕輪廓有幾分相似。

麻袋裡的東西突然停止了扭動。

陸小純的工作證從口袋裡滑出來,落在腳邊。

他彎腰去撿時,看見自己的皮鞋邊緣沾著黑色的細線,和列車員票夾裡的那些一模一樣。

而在鞋底的縫隙裡,卡著半張撕碎的船票,上面“安娜”兩個字被血漬暈染,正慢慢變成另一個名字。

廣播裡的啜泣聲變成了尖銳的笑,所有車窗再次被染成黑色。

這一次,陸小純清楚地看見,每個黑色的窗面上,都映出張戴著三角帽的臉。

“下一站,該清算了。”

列車員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陸小純抬頭,看見他的帽簷已經滑落,露出的眼睛裡沒有瞳孔。

只有旋轉的黑色漩渦,像極了幽靈船甲板上那些不斷湧出海水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