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事得從十幾年前一個溼冷的秋夜說起。我當時還在鄉下老家待著,村裡沒什麼娛樂,一到晚上,尤其是陰雨天,大夥兒最愛扎堆往村頭王大爺家鑽。王大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老了嘴也不閒著,最愛講些玄乎的舊事,真假摻半,聽得人寒毛直豎。
那天晚上雨下得密,銅錢大的雨點砸在王大爺家的青瓦上,噼裡啪啦響個不停,屋裡只點了一盞昏黃的煤油燈,燈芯時不時“噼啪”爆出個火星,把四壁晃得影影綽綽。王大爺吧嗒著旱菸袋,煙鍋裡的火星一明一滅,映著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透著股說不出的陰森。
“今個兒,”他清了清嗓子,菸袋鍋在鞋底磕了磕,“給你們講講‘產鬼’的事。”
“產鬼?”旁邊有個年輕後生咋舌,“大爺,是不是就是女人生孩子沒下來,死了變的那個?”
王大爺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線下掃了一圈,慢悠悠地說:“算你知道點皮毛。這產鬼啊,專找大肚子的婆娘。咋來的?都是些苦命人,生孩子時血崩了,或者卡在產道里,嚥氣時那口氣沒順過來,滿肚子的冤屈、疼啊,就化成了鬼。”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股溼氣:“這鬼啥樣?你們可別瞎想,不是青面獠牙,看著就跟個普通產婦似的,就是臉色煞白煞白,跟抹了石灰似的,肚子老大老大,像要炸開一樣。最嚇人的是那表情,疼啊,那是真疼,嘴角咧著,眼睛瞪著,眼淚、血水混在一起往下淌……”
我當時年紀不大,聽著這話,後背就開始冒涼氣。煤油燈的光晃了一下,牆上的影子猛地扭曲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往人堆裡縮了縮。
王大爺看我們都不吭聲,菸袋又吧嗒起來:“這鬼咋害人呢?不是直接撲上來掐脖子,那太低階了。它們專在夜裡出來,哪戶人家有孕婦,它們就聞著味去了。先是在屋外轉悠,發出點動靜。”
“啥動靜?”有人小聲問。
“嘿嘿,”王大爺冷笑一聲,“先是哭,跟貓叫似的,嗚嗚咽咽,一會兒遠,一會兒近。你要是開門看,外面啥都沒有,雨啊風啊的,可那哭聲就跟在你耳朵邊似的。等你關上窗戶,那哭聲又變了,變成哼唧聲,就像有人在你家炕底下忍著疼喘氣,‘嗬……嗬……’,那氣兒吹在人後頸子上,比冰還涼。”
他說得繪聲繪色,屋裡的空氣好像都跟著冷了下來。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風聲嗚嗚地響,真像是有人在哭。
“這還只是剛開始,”王大爺接著說,“等這鬼瞅準了時機,就該往屋裡鑽了。你們別以為門關緊了就沒事,這鬼是陰物,牆縫門縫都能鑽進來。一進來,屋裡就跟掉冰窖裡似的,點著的燈都能忽明忽暗,直冒藍火。”
“然後呢?”我旁邊的一個堂哥嚥了口唾沫,聲音都有點抖。
“然後?”王大爺眼神一厲,“它就站在產婦的炕頭邊,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那肚子一鼓一鼓的,像是裡面有東西在動。產婦這時候就該遭罪了,本來好好的胎位,突然就不正了,肚子疼得跟刀絞似的,汗出得能把被子溼透。請接生婆來,接生婆按也按不住,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就知道這婆娘是撞上不乾淨的東西了。”
“那咋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吧?”
“咋辦?那時候窮,哪有現在的醫院能剖肚子?只能靠土方子,或者請先生來。但這產鬼怨氣太重,一般的法子鎮不住。我跟你們說個真事,就發生在咱隔壁村,李家莊。”
王大爺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李家莊有個姓李的木匠,娶了個媳婦,懷上了。頭胎,全家都寶貝得不行。眼看就到預產期了,那幾天夜裡,李家就總聽見屋外有女人哭,一開始以為是哪家婆娘受了委屈,沒在意。可哭了兩天,那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慘,到後來,半夜裡躺在床上,都能聽見有人在窗戶根下‘嗬嗬’地喘氣。”
“那木匠媳婦呢?”
“壞就壞在這兒了。”王大爺搖搖頭,“那媳婦一開始只是夜裡睡不好,總說夢見有個大肚子女人站在床邊看她,看得她心裡發毛。沒過幾天,人就開始不對勁了,吃不下飯,人瘦得脫了形,肚子卻大得嚇人,走路都費勁。到了臨盆那天,天剛擦黑,雨下得跟瓢潑似的,跟今兒個差不多。”
他指了指窗外,雨還在嘩嘩地下,油燈的光暈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微弱。
“接生婆早就請到家裡了,屋裡屋外燒著熱水,準備了剪刀布什麼的。可那產婦剛躺到炕上,肚子疼了沒兩下,屋裡的燈‘噗’地一下全滅了!不是風吹的,是自己滅的,滅了之後,屋裡冷得能看見白氣。”
“接生婆嚇得夠嗆,趕緊摸出火石打火鐮,想點燈。就在這時候,就聽見炕頭那邊‘撲通’一聲,好像有人跪下了。”
“啊?”好幾個人都輕撥出聲。
“對,就是跪下了。那木匠嚇得魂都沒了,藉著窗外閃電的光一看——”王大爺故意停頓了一下,吊足了胃口,“就看見炕頭邊跪著個女人,穿著一身早就過時的藍布褂子,頭髮溼漉漉地披散著,遮住了臉。最嚇人的是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懷了三四個月的樣子,可那衣服底下,分明能看見有東西在動,一鼓一鼓的,跟活物似的!”
“我的娘啊……”有人低聲罵了句。
“那木匠喊了一聲,想上去趕,可腿就跟灌了鉛似的,動不了。就見那女人慢慢抬起頭,閃電又亮了一下,照亮了她的臉——那哪是人臉啊!臉慘白慘白的,眼睛是兩個黑洞,沒有眼珠,就那麼空洞地‘看’著炕上的產婦。嘴角咧開,露出青黑的牙,臉上全是水,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血水。”
“接生婆到底是見過世面的,雖然嚇得渾身發抖,還是趕緊從懷裡掏出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好像是個開過光的符牌,往空中一揚,大喊:‘孽障!休得放肆!’”
“可那產鬼根本不怕,‘嗬’地一聲,從喉嚨裡擠出個怪聲,猛地撲向炕頭。這時候,炕上的產婦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那叫聲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尖得能把人耳朵扎穿。緊接著,就見她的肚子突然不正常地鼓了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頂出來!”
“血!全是血!”王大爺的聲音陡然拔高,把我們都嚇了一跳,“那血就跟噴泉似的,從產婦的身下湧出來,瞬間就把炕蓆浸透了。接生婆嚇得把符牌都扔了,手忙腳亂地想去堵,可根本堵不住。那木匠衝上去想抱他媳婦,結果手剛碰到媳婦的肚子,就覺得那肚子硬得跟石頭似的,裡面有東西在使勁地撞,一下,又一下!”
“那產鬼呢?”我忍不住問,心臟怦怦直跳。
“產鬼就站在炕頭,肚子一鼓一鼓的,跟炕上產婦的肚子對著鼓。它嘴裡發出‘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又尖又細,聽得人骨頭縫裡都發冷。就這麼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屋裡的血腥味濃得嗆人,油燈始終點不亮,只能藉著閃電看那恐怖的景象。”
“後來呢?產婦咋樣了?”
“咋樣了?”王大爺嘆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一絲悲涼,“等天快亮的時候,雨小了點,那產鬼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跟夜貓子叫春似的,然後‘噗’地一下,就消失了。屋裡的寒氣也跟著散了,油燈‘滋’地一聲,自己亮了。”
“再看炕上的產婦,已經沒氣了,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全是恐懼和痛苦的表情。身下的血都快凝固了,黑紅黑紅的。最慘的是……”王大爺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不忍,“最慘的是孩子,沒生下來。接生婆壯著膽子摸了摸,那孩子在肚子裡就已經……沒氣了,而且好像……好像被什麼東西攥碎了似的,肚子裡軟趴趴的。”
屋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還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煤油燈的光搖曳著,照在每個人蒼白的臉上。我感覺後背已經全溼了,也分不清是冷汗還是屋裡的潮氣。
“那產鬼……就這麼走了?”有人小聲問,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走了?哪有那麼容易。”王大爺搖搖頭,“這產鬼害了人,怨氣只會更重。從那以後,李家莊周圍好幾裡地,只要有孕婦快生產,夜裡總能聽見女人哭,或者看見個大肚子的影子在屋外晃悠。有幾戶人家不信邪,結果都出事了,不是難產大出血,就是孩子生下來就沒氣,邪乎得很。”
“後來呢?有沒有人治住它?”
“治?”王大爺苦笑了一下,“請過先生,做過法事,剛開始有點用,可沒過多久又來。後來有人說,這產鬼是當年李家莊一個難產死在野地裡的女人變的,死的時候連個墳都沒有,怨氣太深。後來村裡湊錢,給她找了塊地埋了,立了個碑,唸叨了些好話,才算稍微平息了點。但從那以後,誰家有孕婦,夜裡都不敢睡得太沉,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屋裡還要點上艾草或者桃枝,圖個心安。”
他吧嗒完最後一口旱菸,把菸袋鍋往桌上一磕,發出“咚”的一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所以說啊,”他看著我們,眼神嚴肅,“生孩子這事,就是一隻腳踩在鬼門關。碰上順順當當的,是福氣;要是碰上邪門的……唉,那就是命裡該有這一劫。這產鬼啊,最是可憐,也最是狠毒,都是被那生產的苦、死亡的冤逼出來的。咱們活著的人,遇上了,只能躲,只能敬,沒別的法子。”
故事講完了,屋裡的人都沒說話,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窗外的雨還在下,但好像小了一些,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更顯得這村子陰森寂靜。
我站起身,感覺腿都有點發軟,跟大夥兒道別後,就匆匆往家走。夜路不好走,泥濘不堪,我打著手電筒,光柱子在黑暗中晃來晃去,照見路邊的雜草和泥土,都顯得格外猙獰。
走到半路,路過一片荒地,據說以前是亂葬崗。風一吹,草葉子“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後面跟著。我心裡一緊,想起王大爺講的產鬼,那慘白的臉,空洞的眼睛,還有那高高隆起、不停蠕動的肚子……
突然,我好像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微弱的哭聲,嗚嗚咽咽的,像貓叫,又像女人在哭。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不敢回頭,拔腿就往家跑,手電筒的光晃得更厲害了,腳下一滑,差點摔進泥坑裡。
那哭聲似乎越來越近,還夾雜著“嗬……嗬……”的喘氣聲,冰冷的感覺好像真的吹到了我的後頸子上。我嚇得魂飛魄散,只想趕緊跑回家,躲進被窩裡。
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看見自家門口的燈光了,那昏黃的燈光在黑暗中顯得無比溫暖。我一頭扎進家門,“砰”地一聲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跳得像要炸開一樣。
我媽聽見動靜,從屋裡出來,看見我臉色慘白,滿頭大汗,嚇了一跳:“你這是咋了?跑啥呢?”
我張了張嘴,想說剛才聽見了哭聲,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王大爺說的故事還在腦子裡盤旋,那產鬼的樣子揮之不去。我只是搖搖頭,說:“沒事,路上滑,跑快了點。”
那天晚上,我很久都沒睡著,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跪在炕頭的產鬼,還有她那不斷蠕動的肚子。窗外的雨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但我總覺得,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有一雙空洞的眼睛,正盯著某個大肚子的女人,等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發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
直到現在,每次想起那個秋夜王大爺講的故事,我後背還是會忍不住冒涼氣。民間的這些鬼事,不管是真是假,都透著一股對生命的敬畏,還有對死亡的恐懼。尤其是那產鬼,聽著就讓人揪心,既是害人的惡鬼,也是可憐的冤魂。只希望這世上的產婦,都能順順利利地生下孩子,別讓那痛苦的怨念,再化作深夜裡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