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怕過年。倒不是怕走親戚時被問成績,也不是怕那震耳欲聾的鞭炮,而是怕老人們嘴裡唸叨的“虛耗”。這事兒得從二十多年前,我們村西頭王大爺家的那場“怪事”說起。那時候我才七八歲,跟著我爹去王大爺家串門,親眼見了些後來想想都發毛的景兒。

王大爺家在村西頭,獨門獨院,院子裡種著棵老槐樹,一到夏天就遮天蔽日。王大爺和王大娘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兒子王強在外地打工,平時就老兩口在家。那年冬天特別冷,離年根還有半個月,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年貨了。王大爺家也不例外,囤了不少糧食,新磨的白麵裝了兩大缸,玉米、高粱堆在廂房裡,牆角還放著幾壇自家釀的米酒,看著就喜慶。

“他王大爺,今年收成好啊!”我爹進了院門就吆喝。王大爺正蹲在牆根兒下劈柴,抬頭笑了笑,臉上的褶子堆成一團:“還行還行,夠吃夠喝,強子也寄回點錢,能過個肥年了。”王大娘聽見動靜,從屋裡迎出來,手裡還拿著塊紅布,看樣子是在剪窗花。

“大娘,剪啥呢?這麼好看。”我湊過去看。王大娘手裡是張剛剪好的“福”字,鏤空的花紋細得像頭髮絲,邊緣還帶著冰花似的毛刺。“快過年了,剪點窗花貼上,圖個吉利。”她笑眯眯地說,“聽說啊,這玩意兒能擋‘虛耗’呢。”

“啥是虛耗?”我那時候不懂,仰著脖子問。

王大爺劈柴的手頓了一下,看了我爹一眼,低聲說:“小孩子家家的,別問這些。就是老輩人說的,過年時出來搗亂的東西,專偷糧食錢財,讓人家過不好年。”他說得輕描淡寫,但我看見他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那天在王大爺家坐了會兒,吃了點炒花生,我爹和王大爺嘮著嗑,無非是今年的收成和村裡的閒事。我覺得無聊,就溜達到廂房去看糧食。廂房裡堆得滿滿當當,一股子糧食和木頭混合的味道。我正扒拉著玉米玩,忽然聽見頭頂上“咯吱”響了一聲,像是有老鼠跑過房梁。我抬頭看了看,黑黢黢的,啥也沒有。“肯定是大老鼠。”我想,也沒在意,就跑回正屋了。

可從那以後,王大爺家的“怪事”就開始了。

先是糧食莫名其妙地少。王大娘去缸裡舀面,明明前一天還滿當當的,第二天就下去了小半缸。她以為是自己記錯了,可接連幾天都是這樣,白麵像長了腿似的往下掉。玉米囤也一樣,原本堆得像座小山,沒幾天就矮了一截,地上連個老鼠洞都沒有。

“他爹,你說這事兒邪門不邪門?”王大娘慌了,跟王大爺唸叨,“莫不是真招了‘虛耗’?”

王大爺嘴上罵她瞎想,心裡也犯嘀咕。他半夜起來守著廂房,手裡拎著根扁擔,眼睛瞪得溜圓。可守了幾宿,除了風聲和自己的心跳,啥動靜也沒有。糧食還是照樣少,眼看著兩大缸白麵快見了底,玉米囤也快空了。

接著是錢。王強寄回來的錢,王大爺用布包著,塞在炕蓆底下的一個瓦罐裡。那天他想拿點錢去集上買年貨,一摸瓦罐,輕飄飄的。開啟布包一看,裡面的票子一張都沒了,只剩下幾塊零碎的毛票。

“天殺的!遭了賊了!”王大爺氣得渾身發抖,滿院子找線索,門窗都好好的,沒有被撬的痕跡。村裡人聽說了,都來幫忙找,把王大爺家翻了個底朝天,愣是啥也沒找著。

“大爺,會不會是記錯地方了?”有人問。

王大爺拍著大腿:“咋會記錯!我親手放進去的,還數了好幾遍!”

這時候,村裡的老人張瞎子來了。張瞎子年輕時得過眼疾,後來就啥也看不見了,但他懂些老理兒,村裡有事都愛找他問問。他拄著柺杖,在王大爺家轉了一圈,鼻子使勁聞了聞,眉頭皺得緊緊的。

“老哥,”張瞎子開口了,聲音有點發顫,“你家這味兒不對啊……有股子……說不上來的寒氣,還帶著點……爛穀子的腥氣。”

王大爺一愣:“爛穀子?我家糧食都好好的啊。”

張瞎子搖搖頭:“不是糧食爛了,是……是‘虛耗’來了。”

這話一出,院子裡頓時靜得落針可聞。我當時也在,躲在我爹身後,嚇得心怦怦直跳。我看見王大娘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瞎子叔,你可別嚇我們……”王大爺聲音也抖了。

“我嚇你們幹啥?”張瞎子嘆了口氣,“這‘虛耗’啊,老輩人說過,是種陰邪玩意兒,專在年根兒底下出來。它不似尋常賊,看得見摸得著。它是‘虛’的,能穿牆過戶,專耗人家的財氣、糧食。被它纏上的人家,輕則家道中落,重則……”張瞎子沒說下去,但那意思誰都明白。

“那……那咋辦啊?瞎子叔,你可得救救我們!”王大娘“撲通”一聲跪在張瞎子面前。

張瞎子趕緊把她扶起來:“別急,別急。老輩人也傳下法子了,貼窗花,放鞭炮,都是為了驅它。那窗花,剪得越精細,陽氣越重,它就怕;那鞭炮,響聲越大,越能嚇跑它。你們趕緊去做,晚上睡覺前,在門窗上都貼上窗花,尤其是糧倉和放錢的地方,多貼幾張!”

王大爺兩口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點頭。當天下午,王大娘就找出最好的紅紙,拼命地剪窗花,剪得手都磨出了泡。什麼“福”字、“魚”、“聚寶盆”,各式各樣,貼得滿窗戶都是,連廂房的門上也貼了好幾張。王大爺則去集上買了最大掛的鞭炮,足有兩萬響,掛在老槐樹上,等著年三十晚上放。

那幾天,王大爺家的窗花貼得那叫一個密,紅彤彤的一片,遠遠看去倒是挺喜慶。可我每次從他家門口過,都覺得那紅色有點刺眼,甚至透著股說不出的陰冷。尤其是到了晚上,月光照在窗花上,投在院子裡的影子歪歪扭扭,像無數只小手在亂抓。

奇怪的是,窗花貼上後,糧食倒是暫時沒再少。王大爺兩口子稍微鬆了口氣,想著只要熬過這個年就好了。村裡的人也說,看來張瞎子的法子管用。

可誰也沒想到,這“虛耗”沒走,只是換了種方式“耗”。

先是王大娘病了。一開始只是咳嗽,後來越來越嚴重,整天躺在床上,吃不下飯,人瘦得像張紙片。請了村裡的赤腳醫生來看,開了藥,吃了也不管用。王大爺急得團團轉,又去找張瞎子。

張瞎子摸了摸王大娘的脈,臉色變得很難看:“老哥,壞了……這不是普通的病。‘虛耗’耗光了你們家的財糧,開始耗人氣了。它吸人的精氣呢!”

王大爺一聽,差點暈過去:“那……那咋辦?窗花也貼了,鞭炮還沒放呢!”

“窗花是能擋一時,但這‘虛耗’要是纏上了,沒那麼容易走。”張瞎子嘆了口氣,“今晚是臘月二十九,年根兒底下了,它正凶呢。你們今晚千萬別睡死了,把家裡所有能發光、能出聲的東西都弄出來,燈點得亮亮的,盆啊碗啊都擱在床邊,聽見動靜就敲!”

王大爺點點頭,回家後把所有的燈都點上了,屋裡屋外亮如白晝。又把盆碗瓢勺都搬到了臥室,堆在床邊。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悉悉索索……咯吱咯吱……”像是有人在啃木頭,又像是老鼠在抓牆,但聲音特別大,聽得人心裡發毛。我家離王大爺家不遠,這聲音好像就是從他家方向傳來的。

我嚇得不敢動,用被子矇住頭。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還夾雜著“嘶嘶”的吸氣聲,像是有人在使勁喘氣,又幹又澀。

“爹……爹……”我嚇得直喊。

我爹也醒了,側耳聽了聽,眉頭緊鎖:“是王大爺家那邊……”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王大爺家方向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像是盆碗摔碎了的聲音,接著是王大爺驚恐的喊聲:“誰?!誰在那兒?!”

然後是王大娘淒厲的尖叫:“啊——!鬼啊!”

我爹再也坐不住了,披上衣服就往外跑:“我去看看!”

我也顧不上害怕了,偷偷跟著我爹跑到王大爺家院牆外。院門沒關嚴,留著條縫。我和我爹透過門縫往裡看,那景象,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院子裡的燈還亮著,但光線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住了,顯得昏昏沉沉。只見王大爺舉著個手電筒,渾身發抖地照向廂房門口。廂房的門好好的,可門上貼的窗花,不知何時已經全碎了,紅色的紙屑散了一地,像是被什麼東西抓爛的。

而在廂房門口的陰影裡,有一個……東西。

那東西不像人,也不像我見過的任何動物。它身材瘦高,像根枯柴,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看不出顏色的舊衣服,衣服上沾滿了像是糧食碎屑和泥土的東西。它的頭很大,幾乎佔了身體的三分之一,腦袋上沒有頭髮,面板是一種灰撲撲的青黑色,皺巴巴的,像是曬乾的老樹皮。最嚇人的是它的臉——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鼻子也只是兩個小孔,嘴巴卻咧得極大,幾乎要咧到耳根,裡面露出尖尖的、發黃的牙齒。它正佝僂著身子,對著廂房的門縫“嘶嘶”地吸氣,每吸一口氣,廂房裡就傳來一陣“簌簌”的糧食掉落聲。

“虛……虛耗……”我爹的聲音都變了,緊緊攥著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那“虛耗”似乎察覺到了有人,那顆巨大的腦袋“咔嚓”一聲轉了過來,雖然沒有眼睛,但我能感覺到它“看”向我們的方向。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襲來,像是掉進了冰窟窿,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

就在這時,王大爺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舉起手裡的扁擔,大吼一聲:“滾!你個挨千刀的玩意兒!滾出我家!”說著就朝那“虛耗”砸了過去。

那“虛耗”發出一聲尖銳的、不似人聲的怪叫,身體猛地向後一縮,躲開了扁擔。它那張大嘴張得更大了,對著王大爺“呼”地吹了一口氣。

“咳咳……”王大爺像是被什麼嗆到了,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裡的扁擔“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人也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倒。

“他爹!”王大娘從屋裡衝出來,想去扶王大爺,卻被那“虛耗”又吹了一口氣,當場就癱軟在地,不停地喘氣。

“虛耗”見兩人沒了力氣,又轉過身,對著廂房的門伸出了手。它的手又細又長,手指像枯樹枝一樣,指甲是灰黑色的,尖利無比。它的手指在門上輕輕一刮,那扇厚厚的木門竟然像豆腐一樣被刮出了幾道深深的痕跡,接著,就聽見廂房裡傳來“嘩啦啦”的巨響,像是整囤的糧食都倒了下來。

“不——!我的糧食!”王大爺目眥欲裂,掙扎著想去阻止,卻被那股無形的寒氣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和我爹嚇得魂飛魄散,我爹猛地把我往後一推:“快跑!回家!”

我們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家,把門死死頂住,心還在狂跳。整整一夜,王大爺家那邊都響著奇怪的聲音,有糧食掉落的聲音,有傢俱破碎的聲音,還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和怪叫。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村裡的人都被驚動了,紛紛跑到王大爺家。只見王大爺家的院門大開著,院子裡一片狼藉。廂房的門被徹底毀壞了,裡面的糧食——那些原本囤得滿滿的玉米、高粱,現在只剩下小半堆,而且都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一樣,變得乾癟、發黴,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王大爺和王大娘倒在院子裡,已經昏迷不醒,臉色灰敗,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生氣。

張瞎子也來了,他摸了摸王大爺的鼻息,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晚了……這‘虛耗’不僅耗光了他家的財糧,還把兩口子的精氣也快吸乾了……”

後來,王大爺兩口子雖然被救了回來,但身體徹底垮了。王強從外地趕回來,看到家徒四壁、奄奄一息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麼被“虛耗”給毀了。

從那以後,村裡的人對“虛耗”的說法深信不疑。每年過年,家家戶戶都把窗花剪得格外精細,貼得密不透風,門上、窗上、糧倉上,到處都是。年三十晚上,鞭炮更是放得震天響,從晚上一直放到天亮,生怕那“虛耗”偷偷溜進來。

我後來問我爹,那天晚上看到的“虛耗”到底是啥樣的。我爹總是搖搖頭,眼神裡帶著後怕:“小孩子別問了,記住過年一定要貼窗花、放鞭炮,那東西邪性得很,專挑過年時家裡囤糧囤錢、喜氣最盛的時候來,它就喜歡把那股子興旺氣給耗光……”

直到現在,每年過年,看到家家戶戶窗戶上鮮紅的窗花,聽到震耳的鞭炮聲,我心裡還是會想起王大爺家那個昏黃的夜晚,想起那個瘦高、青黑、沒有眼睛的“虛耗”,和它那能把人精氣都吸走的“嘶嘶”聲。老輩人傳下來的習俗,有時候不是沒道理,那不僅僅是圖個吉利,更是對一種未知恐怖的敬畏和抵抗。畢竟,誰也不想在本該團圓喜慶的日子裡,招惹上那專門“耗”光一切的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