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怕聽鬼故事,可偏偏我們村頭的王大爺,最會講這些邪乎事兒。他那嗓子,一到陰天下雨就跟磨盤似的,沙沙啞啞,配上村口老槐樹下的昏黃燈光,能把人魂兒都給勾起來。那年我剛從鎮上打工回來,歇在家的日子裡,趕上了連著半個月的陰雨,村子裡潮氣重得能擰出水來,人也憋得慌。

那天傍晚,雨剛停,天陰沉沉的,像塊浸了水的灰布,壓得人喘不過氣。我閒著沒事,揣著倆剛蒸好的紅薯,就往王大爺常待的“老茶鋪”去了。茶鋪是村裡老李家開的,土坯房,門口掛著個褪色的幌子,裡頭幾張歪歪扭扭的木桌,供村裡老人歇腳嘮嗑。

我進去的時候,屋裡已經坐了幾個人,煙霧繚繞,一股子旱菸和黴味混合的氣息。王大爺坐在靠窗的位置,吧嗒著旱菸袋,眼神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眉頭皺得像個疙瘩。

“大爺,又在琢磨啥呢?”我把一個熱乎乎的紅薯遞過去。

王大爺接過紅薯,手在上面搓了搓,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啞:“琢磨啥?琢磨這鬼天氣,琢磨著村裡那些個老規矩,怕是沒幾個人記著了。”

旁邊的李老頭接話:“老王頭,你又要講那灰眼鬼的事兒?”

王大爺吧嗒了一口煙,吐出一團灰霧,眼神裡透著股子說不清的寒意:“不講咋行?前兒個,村東頭的狗剩,你們知道不?”

“知道啊,那小子不是跟他爹去後山砍柴火嗎?咋了?”有人問。

“咋了?”王大爺重重地磕了磕菸袋鍋,“人沒了。”

“沒了?”屋裡的人都 quiet 了,只聽見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又開始下了,敲在瓦片上,啪嗒啪嗒的,像是什麼東西在撓門。

“可不是沒了。”王大爺嘆了口氣,“他爹說,那天也是這麼個陰黃昏,天擦黑兒的時候,他倆在林子裡砍著柴,狗剩說去旁邊解個手,就沒再回來。他爹找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最後在林子深處的一個山坳裡找到了他的鞋,還有……”

王大爺頓了頓,眼神掃過屋裡每個人的臉,壓低了聲音:“還有一攤血,不多,但看著瘮人。人呢?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屋裡靜得能聽見各人的心跳聲。我啃著紅薯,突然覺得這紅薯也不熱乎了,反而有點發涼。

“大爺,這跟灰眼鬼有啥關係?”我忍不住問。

王大爺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讓我莫名地打了個寒顫:“咋沒關係?狗剩他爹說,他找著鞋的時候,感覺身邊冷颼颼的,明明沒風,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回頭看,啥也沒看見,就覺得暗處有雙眼睛盯著他,灰撲撲的,像兩口枯井,看得他渾身發麻,撒丫子就跑回來了。”

“灰眼睛……”李老頭喃喃道,“莫不是那灰眼鬼又出來了?”

王大爺點了點頭,開始講起了那個在我們村裡流傳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傳說。

“這灰眼鬼啊,邪乎得很。”他說,“它們就喜歡這種陰天、黃昏的時候出來,天越暗,它們越精神。你知道為啥?因為這時候人眼神兒不好,它們就能悄無聲息地靠近。”

他頓了頓,故意賣了個關子,才接著說:“它們走路沒聲兒,跟飄著似的。你要是一個人走在荒郊野外,或者僻靜的小路上,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或者身邊的聲音都沒了,連蟲叫都聽不見,那你可得當心了……”

我的心跟著他的話一點點往上提,手裡的紅薯也忘了啃。

“這鬼啊,長啥樣?沒人能說清,因為見過它真面目的人,要麼瘋了,要麼就跟狗剩一樣,找不著了。”王大爺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詭異的穿透力,“但所有人都說,它們有一雙眼睛,灰突突的,沒有一點光澤,就像兩塊磨花了的灰玻璃,又像死人糊了層灰膜的眼珠子。”

“要是被它們盯上了呢?”有人顫聲問。

“盯上了?”王大爺臉上露出一絲近乎猙獰的表情,“那你就完了。它們不會一下子害你,它們就那麼靜靜地盯著你,用那雙灰眼睛盯著你……”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窗戶外面。外面的天更暗了,雨絲被風吹得斜斜的,糊在窗紙上,外面的景象模模糊糊的。

“你會覺得頭暈,眼花,周圍的東西都開始打轉。然後,你就會看見幻覺……”王大爺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可能會看見你最想見的人,笑嘻嘻地跟你招手,讓你跟他走;也可能會看見你最怕的東西,張牙舞爪地撲過來;還有的人,說看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的家,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可就是覺得哪兒不對勁……”

“那然後呢?”我追問,手心都出汗了。

“然後?”王大爺轉過頭,眼神落在我身上,“然後你就會跟著幻覺走,越走越遠,走到它們想讓你去的地方。等你醒過神來的時候,要麼就是在荒山野嶺裡凍得半死,要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講完,屋裡一片死寂。只有外面的雨聲,還有誰不小心碰倒了茶杯的聲音,在這寂靜裡顯得格外刺耳。

王大爺又點上一袋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有些模糊。“我年輕的時候,也遇見過一回。”他突然說。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

“那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也是這麼個陰黃昏,我去後山給我娘採藥。”王大爺的眼神飄向了遠處,像是在回憶什麼極其恐怖的事情,“天快黑了,我著急往回趕,走在一條窄窄的山路上。四周靜得嚇人,連鳥叫都沒有。我走著走著,就覺得不對勁,背後涼颼颼的,好像有人跟著我。”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當時年輕,膽子也大,就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看見啥了?我看見路邊的草叢裡,蹲著一個東西。那東西渾身裹著黑黢黢的破布,看不清樣子,但它那雙眼睛……”王大爺猛地吸了口涼氣,“那雙眼睛,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我,灰撲撲的,沒有一點生氣,就像兩口深井,要把我的魂兒都吸進去!”

“我當時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天旋地轉。我看見我娘站在前面的路口,朝我招手,喊我的小名,讓我快點過去。我娘都走了好幾年了啊!可我那時候就是覺得那是真的,我娘在等我,我得趕緊過去。”

“我就迷迷糊糊地往前走,腳下的路也忘了,心裡就想著去我娘那兒。走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覺腳下一滑,差點掉下去。我低頭一看,媽呀!我站在懸崖邊兒上了!再往前一步,就是幾十丈深的山溝!”

王大爺說到這兒,額頭上都滲出了冷汗:“那冷風一吹,我打了個激靈,眼前的幻覺一下子就沒了。我回頭再看,那個蹲在草叢裡的東西不見了,只有風吹著草葉子沙沙響。我當時嚇得魂兒都沒了,連滾帶爬地就往山下跑,鞋都跑丟了一隻。”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在陰天的黃昏往後山去了,看見天陰就犯怵。”王大爺拍了拍大腿,“狗剩這事兒,十有八九就是撞上灰眼鬼了。那東西,專挑落單的、精神頭弱的人下手,用幻覺把人引到絕路上。”

屋裡的人都聽得臉色發白,我也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好像真有雙灰眼睛在暗處盯著我。

“那……那現在咋辦?狗剩還能找著不?”有人問。

王大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難了。被灰眼鬼盯上,能活著回來的少之又少。我聽說,被它們引走的人,要麼是餓死在山裡,要麼就是掉進了啥地方出不來。還有一種說法……”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像是耳語:“說那灰眼鬼,其實是以前在山裡迷路死了的人,魂魄散不了,就變成了那副樣子,專門勾引人作伴……”

“哎呀,別說了別說了,怪嚇人的!”李老頭趕緊擺手,臉色煞白。

王大爺也沒再往下說,只是吧嗒著煙,望著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雨還在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只有茶鋪裡昏黃的燈光,映著窗紙上雨絲的影子,晃來晃去,像什麼東西的爪子。

我坐在那兒,手裡的紅薯早就涼透了,一點胃口也沒有。腦子裡全是王大爺說的那雙灰眼睛,還有狗剩失蹤的事兒。我突然覺得,這陰雨天的黃昏,實在是太可怕了。

“我……我先回去了,大爺。”我站起身,感覺腿有點發軟。

“嗯,路上小心。”王大爺頭也沒抬,只是叮囑了一句,“天晚了,別走小路,靠著有燈的地方走,聽見沒?”

“聽見了,大爺。”我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茶鋪。

一出門,冷風夾著雨絲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顫,趕緊裹緊了衣服。村子裡的路燈昏昏黃黃的,光線只能照出一小片地方,遠處的黑暗像是墨汁一樣濃稠,不知道隱藏著什麼。

我幾乎是小跑著往家走,不敢回頭,也不敢往黑暗的地方看。耳邊只有自己的腳步聲,還有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可走著走著,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的腳步聲……好像只有我自己的。

按說這路上雖然人少,但也不至於一點聲音都沒有。可我仔細聽了聽,除了雨聲和我的腳步聲,周圍靜得可怕,連平時吵鬧的狗叫聲都沒有。

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爬了上來,王大爺的話在我腦子裡迴響:“……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或者身邊的聲音都沒了,連蟲叫都聽不見,那你可得當心了……”

我不敢回頭,只是加快了腳步。可越是著急,心裡越是慌。我感覺身邊的空氣好像越來越冷,就算裹緊了衣服,還是覺得寒氣往骨頭裡鑽。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路邊的一個柴火垛後面,好像有個黑影晃了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腳步頓住了。我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是風吹的柴火動了,還是……

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別自己嚇自己,王大爺的故事聽多了而已。我定了定神,剛想繼續走,突然,我感覺到……一股視線。

那不是普通的視線,那是一種冰冷的、粘稠的、帶著某種惡意的注視,就那麼牢牢地鎖定在我的後頸上。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我僵硬地、一點點地,轉動了脖子。

路燈的光線剛好照到柴火垛的邊緣,在那陰影的深處,我看見了。

一雙眼睛。

灰突突的,沒有任何光澤,像兩塊蒙了灰的石頭,嵌在黑暗中。它們靜靜地、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洞和貪婪。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一片空白。王大爺的話,狗剩的失蹤,還有他描述的那雙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重合了。

是灰眼鬼!

我想跑,可身體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一動也動不了。那股冰冷的視線越來越強烈,我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扭曲。

路燈的光變得朦朧起來,像一團融化的黃油。周圍的房屋、樹木都開始旋轉,變形。我看見我家的房子出現在前面,門開著,裡面亮著燈,我媽站在門口,笑著朝我招手:“兒啊,回來啦?快進來,飯都做好了。”

我媽……我媽不是在鎮上我哥家嗎?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股更強烈的渴望壓了下去。我想回家,我想去找我媽。那個笑容是那麼熟悉,那麼溫暖,讓我無法抗拒。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腳,朝著那片光亮走去。腳下的路好像變得很軟,像踩在棉花上。我聽見身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跟著我,悄無聲息,只有一種冰冷的氣息,越來越近。

“快進來……”我媽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帶著一種詭異的誘惑力。

我越走越近,甚至能聞到“家裡”飄出來的飯菜香。可就在我即將踏進門的那一刻,我眼角的餘光,又瞥見了那雙灰眼睛。

它就在我身後不遠處,靜靜地站在黑暗裡,那雙灰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

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強烈的恐懼猛地攫住了我!這不是我家!我媽不在這兒!這是幻覺!是灰眼鬼的幻覺!

我猛地停住了腳步,使勁甩了甩頭,想要驅散眼前的幻象。可那幻象太真實了,我媽的笑容,家裡的燈光,甚至那飯菜的香味,都那麼清晰。

“別走……”一個沙啞的、非人的聲音,好像直接在我腦子裡響起,“留下來……陪我……”

我感覺那股冰冷的氣息已經到了我的背後,甚至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毛茸茸的,輕輕擦過我的脖子。

不行!不能被它迷惑!

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轉過身,閉上眼睛,不顧一切地朝著相反的方向狂奔!

“啊——!”我一邊跑一邊大喊,想給自己壯膽,也想把村裡的人喊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只知道腳下磕磕絆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直到我聽見了人聲,還有狗叫聲,我才敢慢慢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跑到了村口的大路上,路燈亮堂堂的,還有幾個晚歸的村民正往村裡走。

“你咋了?跑這麼急,跟見了鬼似的!”一個大叔看見我,奇怪地問。

我驚魂未定,回頭看了看身後漆黑的小路,什麼也沒有,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可我還是覺得後頸發涼,好像那雙灰眼睛還在某個暗處盯著我。

“沒……沒事……”我喘著氣,搖了搖頭,不敢把剛才的事情說出來。

回到家,我反鎖了門,用被子矇住頭,渾身還在發抖。那一晚,我睜著眼睛到天亮,只要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是那雙灰撲撲的眼睛,還有那個詭異的幻覺。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在陰天的黃昏出門了,就算是大晴天,天一擦黑我也趕緊回家。村裡的人都說狗剩是被山裡的野獸叼走了,可我和王大爺心裡都清楚,那多半是灰眼鬼乾的。

直到現在,每次遇到陰天下雨的黃昏,我都會想起王大爺講的那個故事,想起那雙灰突突的眼睛,還有那種被幻覺迷惑、差點掉進深淵的恐懼。

民間的恐怖故事,有時候不是憑空捏造的。那些口口相傳的禁忌和傳說,往往藏著真實的恐懼。就像這灰眼鬼,它可能就藏在某個陰雨天的黃昏裡,藏在你不經意的一瞥之間,用那雙沒有光澤的灰眼睛,靜靜地盯著你,直到把你的魂兒,拖進無邊的黑暗裡。

窗外的雨還在下,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坐在屋裡,把燈開得亮亮的,不敢看窗外的黑暗。總覺得,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裡,有一雙灰撲撲的眼睛,正在悄悄地注視著這個村子,等待著下一個不小心落入它視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