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格外悶熱,連空氣都像擰不幹的溼抹布,黏在人身上。我下班晚,路過巷子口那棵老槐樹時,瞧見樹下石墩子旁聚了幾個人,搖著蒲扇,正聽陳婆說話。陳婆是巷子裡的老人,年輕時走南闖北,老了最愛在夏夜講些稀奇古怪的舊事,真假摻半,卻總能勾得人心裡發毛。我反正不急著回家,便湊了過去,找個涼快地方坐下,扇著風,聽她慢悠悠地開了口。

“今兒個,給你們講個‘影子鬼’的事。”陳婆呷了口涼茶,聲音帶著老樹皮似的沙啞,“這事兒,就發生在咱鄰鎮,說起來,也有二十多年了。”

蒲扇搖動的聲音頓了頓,周圍的蟲鳴聲似乎也低了下去,只有老槐樹的葉子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像是誰在竊竊私語。

“鄰鎮有個後生,叫王強,是個泥瓦匠,手腳勤快,人也老實。就是那陣子,不知咋的,人越來越蔫巴。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幹活累著了,臉色蠟黃,眼窩子深陷,整個人沒精打采的,說話都有氣無力。”

陳婆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些:“王強自己也覺得不對勁,總說夜裡睡不踏實,明明累得要死,閉上眼卻總覺得身邊有東西。更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的影子,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影子能有啥不一樣?”旁邊一個小夥子忍不住插嘴。

陳婆瞪了他一眼:“急啥?聽我慢慢說。王強是泥瓦匠,常加班到很晚。有天晚上,他收工回家,路過一盞昏黃的路燈。那路燈忽明忽暗的,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投在青石板路上。他走著走著,眼角餘光瞥見自己的影子,好像……好像慢了半拍。”

“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再看。嘿,那影子又跟上來了,動作跟他一模一樣。他沒在意,只當是累的。可後來,怪事就越來越多了。”

“有一回,半夜裡他起夜,屋裡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他迷迷糊糊走到床邊,藉著月光,看見自己投在牆上的影子。你們猜怎麼著?”陳婆故意賣了個關子,眼神在眾人臉上掃過,“他站著沒動,那影子,居然自己抬起了手,慢慢悠悠地,對著他的影子腦袋,比劃了一個‘砍’的動作!”

“嘶——”周圍幾個人同時倒吸了口涼氣,我手裡的蒲扇也停了下來,後背莫名地有點發緊。夜風吹過,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像極了什麼活物在蠕動。

“王強當時就嚇醒了,一身冷汗。他以為是噩夢,可那影子的動作太清晰了,就跟真的一樣。從那以後,他就開始留意自己的影子。白天還好,太陽底下,影子乖乖地跟著他。可一到晚上,燈光下,那影子就不對勁了。有時候他抬手,影子卻先抬了;有時候他往前走,影子卻像是在原地頓了一下,然後才跟上,而且那動作,看著總覺得彆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和……惡意。”

“惡意?影子還能有惡意?”另一個人小聲問。

“咋不能?”陳婆嘆了口氣,“這就是‘影子鬼’了。老輩人說,這東西不是天生的,是人的影子沾了不乾淨的東西,或者被什麼邪祟盯上了,慢慢附上的。它依附在人的影子上,白天藉著陽氣,跟普通人的影子沒啥兩樣,可一到晚上,陰氣重了,它就慢慢醒了,能脫離本體,自己動彈。”

“它會模仿人的動作,一步一步學,可它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意識。要是它看本體不順眼,或者起了壞心,就會慢慢吞本體的陽氣。陽氣被吞了,人就會越來越虛,生病,直到……”陳婆沒說下去,但那意思大家都明白。

“王強就是這樣。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吃了好多藥都不管用。臉色從蠟黃變成了青灰,眼窩深陷得像兩個洞,看人的時候,眼神都散了。他跟家裡人說影子的事,家裡人只當他是累糊塗了,中了邪,找了個神婆來看。神婆來了,在屋裡轉了一圈,臉色就變了,說他這不是中邪,是被‘影子鬼’纏上了。”

“神婆怎麼說?”有人急切地問。

“神婆說,這‘影子鬼’已經跟了他有些日子了,正在慢慢吞他的陽氣。現在還只是模仿,要是哪天它完全學會了,覺得自己能代替本體了,那王強就……”陳婆搖了搖頭,“神婆給了他一道符,讓他貼身戴著,說能護住陽氣,讓那東西不敢輕舉妄動,還叮囑他,晚上千萬別往陰暗的地方去,尤其是燈光昏暗的地方,千萬別盯著自己的影子看。”

王強得了符,起初覺得心裡踏實了些,身體好像也沒再繼續壞下去。可那影子鬼,卻並沒有就此罷手。

“有一天晚上,王強起夜,忘了神婆的叮囑,走到客廳,客廳裡開著一盞小夜燈,光線昏昏沉沉的。他路過一面鏡子,不經意間瞥了一眼。這一瞥,差點沒把他魂給嚇飛!”

陳婆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詭異的尖利:“他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居然站在他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那影子跟他一模一樣,穿著一樣的衣服,可動作卻不一樣!他站在鏡子前發愣,那影子卻歪了歪頭,咧開嘴,對著鏡子裡的他,露出了一個……一個特別詭異的笑!那笑容,根本不是人能做出來的,嘴角咧得老長,眼神裡全是那種……那種看獵物的狠勁兒!”

“王強嚇得魂不附體,拔腿就往屋裡跑,砰地一聲關上門,背靠著門直喘氣。他以為關上了門就沒事了,可沒過多久,他就聽見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地上爬。他壯著膽子,從門縫裡往外看——”

陳婆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下來,周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連蟲鳴都好像消失了,只有老槐樹的葉子摩擦聲,聽得人心裡發毛。我感覺手心都出汗了,緊緊攥著蒲扇,生怕錯過什麼。

“他看見,地上有個影子,正在門外爬!那影子不是他的,因為他明明在門裡!那影子的形狀,跟他一模一樣,就是趴在地上,用手和膝蓋爬著,腦袋還對著門縫,好像……好像在看他!”

“啊!”旁邊一個小姑娘嚇得低呼了一聲,往她身邊的人靠了靠。

“王強嚇得差點暈過去,趕緊把神婆給的符拿出來,貼在門上。說來也怪,那符一貼上,門外的爬動聲就停了,影子也不見了。可王強知道,那東西沒走,它就在外面,等著呢。”

“從那以後,王強是徹底怕了。白天他也不敢一個人待著,晚上更是把所有燈都開啟,縮在被窩裡,動都不敢動。可那影子鬼,好像越來越厲害了。神婆給的符,效力也漸漸弱了。”

“最嚇人的一次,是在一個下雨天。那天晚上,雷打得特別響,閃電一道接一道,把屋子照得忽明忽暗。王強躲在被窩裡,渾身發抖。突然,一道閃電劈下來,把整個屋子照得如同白晝!就在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就站在他的床邊!”

“那影子跟他一般高,在閃電的光線下,輪廓清晰得可怕。它沒有臉,就是一團漆黑的人形影子,可王強能感覺到,那影子裡有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

“王強想喊,卻怎麼也喊不出來,喉嚨裡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他想動,身體卻軟得像一攤泥,一點力氣都沒有。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影子,抬起了手,朝著他的脖子,慢慢掐了過來!”

“那影子的手,冰冷刺骨,雖然還沒碰到他,他就已經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脖子蔓延到全身,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陽氣,正隨著那影子的靠近,一點點被吸走,身體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

“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劈下!這道閃電特別亮,正好照在那影子身上。王強猛地想起來,神婆說過,這東西怕陽氣,怕強光!”

“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掙扎著撲到窗邊,用盡全身力氣,把窗戶給推開了!”

“外面的風雨立刻灌了進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可他顧不上了。他伸手指向窗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道:‘陽……陽氣!’”

“說來也怪,那影子好像真的怕了,掐著他脖子的手頓了一下,然後猛地往後退去。就在這時,天邊又是一道閃電,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雷聲震耳欲聾!”

“王強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陳婆說到這裡,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繼續慢悠悠地說:“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暖洋洋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什麼事都沒有,只是渾身痠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頓。他趕緊下床,跑到鏡子前一看——”

“鏡子裡,他的影子好好地貼在地上,跟他的動作一模一樣,再也沒有那種詭異的感覺了。”

“他活下來了?”有人問,聲音還有點顫抖。

“活下來了,”陳婆點點頭,“不過,人也垮了。那場病之後,他再也幹不了重活,身體一直很弱,整天病懨懨的,好像被抽走了大半的生氣。後來,他就搬出了那個鎮子,不知道去了哪裡。”

“那影子鬼呢?”

“影子鬼?”陳婆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有些詭異,“誰知道呢?也許是被雷電給打散了,也許是暫時躲起來了,等著下一個目標……”

“哎呀,陳婆,你別嚇我們啊!”剛才那個小姑娘嚇得臉都白了。

陳婆哈哈笑了兩聲,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怕啥?這都是老輩子的故事了,真假誰知道呢。就是提醒你們,晚上走路,尤其是燈光暗的地方,別老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也別去踩別人的影子,萬一……”

她沒說完,只是搖了搖蒲扇,眼神看向巷子深處的黑暗。那裡,路燈的光芒照不到,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還有老槐樹巨大的、搖曳的影子,彷彿隨時會從地上站起來。

周圍的人都不說話了,氣氛一時有些凝重。我感覺背上的汗都涼了,趕緊站起身,跟大家道了別,匆匆往家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巷子裡的路燈果然有些昏黃,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不敢回頭,也不敢低頭去看自己的影子。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我總覺得,身後的影子,好像……慢了半拍。

周圍的蟲鳴聲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只是聽在耳中,卻不再是夏夜的喧囂,反而像是某種東西,在黑暗中,對著我的影子,發出了無聲的、詭異的笑。

我幾乎是小跑著回到了家,關上門,把所有的燈都開啟,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溼透了。

陳婆講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從那天起,每到晚上,走在燈光下,我總會忍不住想起那個“影子鬼”的故事,忍不住加快腳步,不敢再輕易去看自己的影子。

畢竟,誰知道呢?在那些陰暗的角落裡,在那些昏黃的燈光下,有沒有一雙屬於影子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正盯著你,一點點地,模仿著你的動作,等待著吞噬陽氣的時機呢?

老槐樹的影子還在窗外晃動,像是在無聲地講述著那些藏在黑暗裡的、不為人知的故事。而我,只覺得這個夏夜,格外的漫長和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