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秦嶺深處一個叫“落魂溝”的小驛站歇腳時,聽老獵戶陳老鬼講的這段舊事。那地方邪性,名字就不吉利,一條碎石路蜿蜒進山,兩邊全是黑黢黢的老林子,風一吹,樹葉子嘩啦啦響,跟有人在背後撒紙錢似的。驛站是個土坯房改的小店,木頭櫃臺磨得發亮,牆上掛著幾張褪色的獸皮,一股子菸袋油子混合著黴味。

陳老鬼坐在炕沿兒上,吧嗒著旱菸鍋,皺紋堆得像老樹皮,眼神卻亮得嚇人。他說:“後生,你走這條路,可聽說過‘羅剎峪’?”

我搖搖頭,心裡卻莫名發毛。這名字聽著就不是善茬,羅剎,佛經裡說的惡鬼,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頭。

“嘿,沒聽過就對了,”陳老鬼吐了個菸圈,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顯得更陰森了,“那地兒現在叫‘鬼愁峪’,地圖上都找不著,三十年前,那可是血洗了整個村子的地兒。”

他頓了頓,往炕沿上磕了磕煙鍋,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股寒氣:“說起來,那是民國二十三年的事了,秋後的雨,下起來沒個完,跟哭喪似的。峪裡頭有個村子,叫陳家坳,住著百來戶人家,大多姓陳,跟我算遠房本家。那時候日子苦,靠山吃山,打獵採藥,倒也能餬口。就是有個忌諱,沒人敢晚上進‘老龍溝’。”

“老龍溝?”我忍不住插嘴。

“嗯,”陳老鬼點點頭,“一條荒溝,裡頭全是怪石嶙峋,傳說以前有條惡龍死在裡頭,陰氣重得很。陳家坳的老人都交代,太陽落山前必須從老龍溝出來,不然……”他沒往下說,只是眼神往窗外瞟了一眼,外頭不知何時起了霧,白茫茫的,把驛站圍了個嚴實,窗紙被風吹得噗噗響。

“不然咋?”我追問。

“不然就會被‘山裡的東西’叼走。”陳老鬼的聲音啞得像磨砂紙,“那時候沒人真信,都當是老人嚇唬娃娃的。直到那年秋天,出事了。”

他說,先是村東頭的王老五沒了。王老五是個光棍,靠打些野物換酒喝,那天他貪黑進了老龍溝,想套幾隻山雞,結果一夜沒回。第二天村裡人去找,在老龍溝口的一塊巨石下發現了他的屍體。

“嗬!那叫一個慘!”陳老鬼猛地拍了下大腿,把我嚇了一跳,“人整個兒被撕開了,五臟六腑流了一地,腦袋滾在旁邊,眼睛瞪得溜圓,臉上全是驚恐,跟見了啥索命鬼似的。更邪門的是,傷口邊緣全是牙印,那牙印不像是狼的,也不像是熊的,鋸齒狀的,深深嵌進骨頭裡!”

我聽得後背發涼,手心直冒汗。驛站裡的油燈忽明忽暗,燈芯爆出個燈花,“噼啪”一聲,嚇得我一哆嗦。

“村裡人都嚇壞了,說是讓啥猛獸給叼了。老族長趕緊讓大家最近別進山,尤其是老龍溝。可沒幾天,又出事了。”陳老鬼的煙鍋又吧嗒起來,“這次是村西頭的李木匠和他徒弟,倆人去山裡頭砍木料,也是沒回來。第二天去找,嘿,跟王老五一個樣,死在老龍溝附近,屍體碎得不成樣子,血把周圍的草都染紅了。”

“這時候,村裡就有人想起老輩人的話了,說那老龍溝裡住的不是猛獸,是‘羅剎’。”陳老鬼特意加重了“羅剎”兩個字,聲音裡帶著顫音,“啥是羅剎?佛經裡說的惡鬼,青面獠牙,喜歡吃人肉,跑起來比風還快,一爪子就能把人撕成兩半。陳家坳的老族譜裡也提過,說祖上避禍到這兒,曾在老龍溝見過‘赤發青面,爪如鋼鉤’的惡鬼,讓他們別靠近。”

“那……那村裡人沒想著報警或者搬家?”我問,聲音有點發顫。

“報啥警?那時候兵荒馬亂的,官府哪管得了這深山老林裡的事?搬家?往哪兒搬?祖祖輩輩都在這兒,誰捨得?”陳老鬼嘆了口氣,“老族長沒辦法,只好請了個遊方的道士來。那道士看了看現場,又在村裡轉了幾圈,臉色煞白,說:‘這不是普通的山精野怪,是羅剎鬼,而且不是一隻,是一群!’”

“一群?”我倒吸一口涼氣。

“對,一群!”陳老鬼的眼睛瞪得溜圓,“道士說,羅剎鬼喜陰寒,聚則為群,散則成風,最是兇殘。看這死狀,它們已經盯上陳家坳了,不出三日,必來村中作祟!”

“那道士有辦法嗎?”

“辦法?”陳老鬼冷笑一聲,“那道士倒是畫了幾道符,貼在村口和幾戶人家的門上,又讓村裡人把家裡的狗都拴好,晚上不許出門,把門窗封死,屋裡點上艾草和硫磺。他自己則在村頭的土地廟守著,說是能擋一擋。”

“有用嗎?”

“頭一晚,沒事。村裡的狗倒是叫了一宿,跟見了鬼似的,叫得那叫一個瘮人。可第二天晚上……”陳老鬼的聲音突然壓低,幾乎成了耳語,“出事了。”

他說,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有人發現村口王寡婦家的門被撞開了,門栓都斷成了兩截。進去一看,王寡婦和她三歲的娃,全沒了。屋裡一片狼藉,牆上濺滿了血點子,地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爪痕,一直延伸到屋外。

“更嚇人的是,那道士也沒了!”陳老鬼猛地提高了聲音,“土地廟裡只剩下他的道袍和一把桃木劍,地上全是血,還有幾枚黑色的、指甲蓋大小的鱗片!”

驛站外的霧更濃了,彷彿有什麼東西正貼著窗縫往裡看。我下意識地往陳老鬼身邊靠了靠,油燈的光把我們的影子投在牆上,晃來晃去,像兩個扭曲的鬼魂。

“這下村裡人徹底慌了,哭的哭,喊的喊,有的收拾東西想跑,可往哪兒跑?山路都被大霧封死了。老族長哆嗦著嗓子說:‘完了,羅剎鬼進村了,這是要把咱們全吃了啊!’”

“就在這時候,有人聽見村西頭傳來一聲慘叫,接著是狗的狂吠,然後就沒聲了。緊接著,村東頭、村中間,都開始響起慘叫聲、哭喊聲、東西破碎的聲音!”陳老鬼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手指緊緊攥著旱菸鍋,“有人壯著膽子從門縫往外看,這一看,差點沒嚇破膽!”

“看見啥了?”我追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看見……看見幾個黑影子在村子裡竄來竄去!”陳老鬼的聲音抖得厲害,“那影子快得像閃電,根本看不清模樣,只看到青乎乎的臉,獠牙閃著白光,爪子跟鐵鉤子似的,抓住人往上一拋,‘咔嚓’一聲,人就斷成兩截了!血啊,濺得到處都是,跟下紅雨似的!”

“我的天……”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渾身發冷。

“還有人說,看見那羅剎鬼長得跟廟裡畫的惡鬼一模一樣,青面獠牙,紅髮披肩,身上沒多少肉,全是骨頭和筋,眼睛紅得像燈籠!它們不是一個一個來的,是一群,至少有七八個,在村子裡橫衝直撞,見人就抓,抓住就吃!”

“村裡的狗呢?不是拴著嗎?”

“狗?早被嚇破膽了,要麼夾著尾巴躲在窩裡不敢叫,要麼就被羅剎鬼一爪子拍死,跟拍蒼蠅似的!”陳老鬼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那場面,嘖嘖,跟地獄一樣!血順著街溝流,到處都是碎胳膊碎腿,腸子掛在樹梢上,腦袋滾在泥坑裡……”

他描述得太具體,我彷彿親眼看見了那血腥恐怖的一幕,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差點吐出來。

“村裡人想反抗,拿著鋤頭、鐮刀衝出去,可根本沒用!那羅剎鬼速度太快了,人還沒看清,就被撕成了碎片。有個年輕力壯的獵戶,一箭射中了一個羅剎鬼的胳膊,那鬼‘嗷’地叫了一聲,聲音跟夜貓子叫似的,難聽死了!可你猜怎麼著?那箭鏃就跟射在石頭上一樣,叮噹作響,連皮都沒劃破!”

“這麼厲害?”

“何止厲害,根本就是刀槍不入!”陳老鬼搖搖頭,“眼看村裡人一個個被吃掉,老族長急了,讓人把村裡的火藥抬出來,就是以前打獵用的土火藥,裝在陶罐裡,想炸死它們。”

“有用嗎?”

“有用個屁!”陳老鬼罵了一句,“一個羅剎鬼撲過來,爪子一揮,陶罐就碎了,火藥炸了,可那鬼只是晃了晃,身上冒了點菸,跟沒事人一樣,反而更兇了,‘嗷嗷’叫著,撲上去把點火藥的幾個人全撕了!”

“這下徹底沒轍了,村裡人只能躲在家裡,把門堵死,嚇得瑟瑟發抖。可那羅剎鬼會撞門啊!‘哐當哐當’地撞,門板被撞得直晃悠,爪子在門上抓出‘滋滋’的聲音,跟撓骨頭似的!”

“有人嚇得尿了褲子,有人哭著喊爹孃,還有人把孩子死死捂在懷裡,生怕出聲……”陳老鬼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可那羅剎鬼好像能聞到人味,哪家有動靜,就往哪家撞。撞開了門,就衝進去……”

他沒再說下去,但我已經想象出了那恐怖的場景。驛站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陳老鬼吧嗒煙鍋的聲音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後來呢?”我忍不住問,聲音微弱。

“後來?”陳老鬼嘆了口氣,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濃霧,“天亮了,霧散了。幾個躲在地窖裡的人爬出來,一看,整個陳家坳,就跟被血洗了一樣。到處都是屍體,殘缺不全,血流成河,空氣中全是血腥味和一種腥臭的味道,燻得人直噁心。”

“那羅剎鬼呢?”

“不見了,”陳老鬼搖搖頭,“跟來的時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地上只留下一些黑色的鱗片和幾串深腳印,那腳印有牛蹄子那麼大,五個腳趾,爪子印深深嵌在泥裡。”

“活下來的人呢?”

“沒剩幾個,十幾個吧,全嚇傻了,見人就哆嗦,嘴裡唸叨著‘羅剎鬼來了,吃人了’。後來,他們也不敢在那兒待了,草草埋了死人,就逃了出來,再也沒回去過。”

“那陳家坳就這麼廢了?”

“嗯,廢了,”陳老鬼點點頭,“從那以後,那地方就叫‘鬼愁峪’了,沒人敢靠近。聽說後來有膽大的獵人進去過,說是還能看到荒草叢中的白骨,還有一股不散的腥臭味。再後來,連獵人也不去了。”

他說完,長長地吸了一口煙,煙霧籠罩了他的臉,看不清表情。驛站裡的油燈快要滅了,燈芯上跳動著微弱的光芒,把周圍的影子拉得更長更扭曲。

“後生,”陳老鬼突然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警示,“你走這條路,可千萬別往鬼愁峪那邊去,尤其是晚上。這山裡的東西,邪性得很,不是咱們凡人能惹的。”

我點點頭,心裡早已被恐懼填滿。外面的霧似乎更濃了,隱隱約約能聽到風吹過樹林的聲音,那聲音不再是嘩啦啦的,而是像有人在低聲哭泣,又像是什麼東西在暗處窺視著我們。

我不敢再待下去,匆匆付了錢,拿起行李就想走。陳老鬼卻叫住了我,他指了指窗外:“看,起霧了,今晚別走了,山裡不安全。”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窗外一片白茫茫,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股陰冷的寒氣透過窗縫鑽了進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我終究是沒走成。驛站的木門被我死死頂住,我縮在被窩裡,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和若有若無的、像是爪子撓門的“滋滋”聲,一夜無眠。

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陳老鬼說的那個羅剎峪的故事,後背還是會冒冷汗。有時候我會想,那羅剎鬼是不是真的存在?在那片深不可測的大山裡,是不是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恐怖秘密?

而我,只是一個偶然聽到故事的過客,卻彷彿也被那來自地獄的血腥氣息,籠罩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