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此刻尚不知曉自己父親心中這點小九九。

他一踏入書房,便徑直走到朱高熾的書案旁,也顧不上行禮,一屁股便有些洩氣地坐在了旁邊的錦墩之上。

他隨手抓起桌案上朱高熾平日裡待客所用的青瓷茶壺,也不去尋杯子,直接便對著壺嘴,咕咚咕咚地猛灌幾大口甘洌的茶水,這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濁氣。

但俊郎的臉上還是寫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懊惱之色。

“爹啊,可真是累死我了!”

朱瞻基用衣袖隨意地抹一把嘴角殘留的茶漬,語氣中充滿了抱怨。

“那些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皇爺爺的刺客,也不知究竟是些什麼來路,一個個簡直比耗子洞裡的老鼠還要狡猾,藏得也太深!”

“兒子我帶著錦衣衛和北鎮撫司那些番子校尉,幾乎把整個應天府內外,連同周邊數十里地,都快要掘地三尺,翻個底朝天,結果呢?連一根刺客的毛都沒能撈著!”

他奉了皇爺爺朱棣之命,與他那位素來不對付的二叔漢王朱高煦,共同負責查辦前幾日發生的驚天遇刺案。

這些日子以來,他幾乎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帶著大批人手,日夜不休地四處奔波,追查線索,卻始終一無所獲,心中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氣與無奈。

“那些該死的傢伙,簡直比泥鰍還要滑溜!”

“前腳咱們的人好不容易探聽到一些訊息,我剛帶人地撲過去,後腳他們就逃了,連個鬼影子都尋不著!真是氣死我了!”

朱瞻基兀自憤憤不平地發著滿腹的牢騷,渾然未曾察覺到書房之內那略顯微妙的氣氛。

以及他父親朱高熾投向他時,那雙深邃眼眸之中,所蘊含的幾分複雜與......難以言喻的意味。

今日,坤寧宮內所發生的那一連串驚天動地之事——皇后被人下毒,一度垂危。

他那位如同神仙一般的四叔朱高煌御劍歸來,並當場施展仙家妙法,救回母后性命,更以雷霆手段震懾全場......

這一連串大事,他這個大兒子好像還不知道?

他有點猶豫,今晚這個家宴還要不要把這個兒子帶過去?

萬一他腦子一抽,惹了他四叔,那他那兩個叔叔做夢都得笑醒了。

並且......他隱約感覺到那次行刺,可能是老爺子自導自演,但目的是什麼呢?

他還猜不到。

......

應天城外,青竹書院靜立。

千竿修竹環繞院牆,沙沙作響,墨香與竹韻交織。

晨霧未散,朗朗讀書聲已從窗欞溢位。

青衣女子立在講臺上,身姿纖細若青竹。

她手持戒尺輕點竹簡,忽而轉身在木牌上書寫,袖口滑落,露出腕間淺淡的紅繩鈴。

陽光透過竹影灑在她髮間的紅帶上,映得眉眼愈發溫柔。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朱唇輕啟,帶著江南特有的軟糯腔調。

“孩子們,這‘雎鳩’二字,乃是水邊的鳥兒,叫聲清越,如同我們讀書聲一般動聽。”

小童們仰著腦袋,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

一個扎著沖天辮的女童舉起手:“夫子,鳥兒會飛到書院來聽我們唸書嗎?”

女子笑意更濃,走下講臺,蹲在女童身旁,指尖輕點她鼻尖:“說不定呢,若你們讀得認真,連竹林裡的小松鼠都會扒著窗戶瞧。”

“哇!”

孩子們興奮地交頭接耳,坐得更端正了。

文章講罷,她抬手輕拍。

“休息片刻,莫要跑遠。”

話音未落,一個長相可愛的女童“噠噠噠”的跑過來。

“夫子夫子,孃親和我說過這首詩是古時候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表達愛情的詩,有沒有人對你也這樣呀?”

“肯定有的!我娘說過全天下找不出比夫子還漂亮的了!”

又一個帶著虎頭帽的男童也跑過來爭辯。

“夫子我呀,沒有呢。”

她笑著颳了刮男童的鼻子,順勢將他攬入懷中:“小安最近是不是偷吃糖糕了?都重了些。”

說罷,還在他肚子上輕輕戳了戳。

小安撓撓頭,憨笑著正要說話,忽有個膽大的孩子拽住她衣袖:“夫子,聽說你還沒嫁人?”

喧鬧的書院忽而安靜。

她動作微頓,指尖撫過腕上的紅繩鈴,那是多年前,他隨手給她的信物。

“是啊。”

她聲音輕緩,目光飄向北方。

“因為......我在等個人。”

孩子們似懂非懂,正要追問,一陣狂風驟起,竹葉沙沙作響。

她手腕處那個多年來,怎麼都不曾響過的鈴鐺,盡在此刻,鈴鈴作響!

她猛地低下頭,髮絲被風吹亂,卻顧不上整理,只是死死盯著這個紅繩鈴。

她眼含淚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有些激動。

“你......終於回來了嗎?”

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年,他忘記了小時候的她,第一次主動來找她,說要去遊歷天下,志不在男女上,給她留下個信物補償就走了。

“夫子?”

小安擔憂的聲音傳來。

她勉強扯出一抹笑,聲音卻在顫抖:“今日夫子有事,就上到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