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著藍布衫、在院子裡曬梅乾的“奶奶”,從一開始就是槐樹人假扮的。它用奶奶的皮囊活了幾十年,只為等待第七個祭品——她的親孫女。

嬰兒的啼哭聲突然變成尖利的嘶鳴,地下室的根鬚如蛇般竄來。林薇將骨蝶塞進懷裡,抓起鐵盒砸向天井玻璃。“嘩啦”一聲碎玻璃落下,陽光直射在槐樹根上,根鬚發出滋滋的灼燒聲。她趁機爬上天井邊緣,卻看見老宅後院的大槐樹正在瘋狂生長,樹幹上滲出的血珠匯聚成河,順著地勢流向地下室。

“還給我……”

一個渾濁的聲音從樹上傳來。她抬頭看見槐樹枝椏間掛著具風乾的屍體,屍體穿著奶奶的壽衣,手裡攥著本殘破的日記。

日記被血珠浸透,最新的一頁寫著:“它用我的血維持人形,我用它的根鬚續命。第七個孩子是我的贖罪券,可薇薇是我的……”

後面的字被血淹沒。林薇突然想起父親說過,奶奶年輕時曾流產過一個女兒。原來那個未出世的女兒,才是槐樹人第一個祭品。奶奶為了贖罪,與槐樹人做了交易,用自己的生命和後代的血,換取它不再傷害其他孩子。

“滴答滴答——”

血河已經漫到她的腳踝,根鬚像無數隻手抓住她的腿。她掏出那片刻著自己名字的骨蝶,突然想起奶奶日記裡的畫——槐樹人的弱點,是祭品的骨血。她咬破指尖,將血滴在骨蝶上,蝶翼瞬間發出瑩藍的光,所有根鬚都在光線下劇烈抽搐。

“啊——!”槐樹人發出震天的嘶吼,樹幹上的人臉窟窿裡噴出黑血。林薇趁機將所有骨蝶拋向槐樹,骨蝶在陽光下化作藍色螢火,紛紛鑽進樹幹的裂縫。

“轟隆!”

大槐樹從根部炸裂,無數根鬚破土而出,纏繞著槐樹人的殘軀墜入地下室。林薇看見地下室裡,真正的奶奶屍身緩緩升起,根鬚從她脖頸脫落,化作漫天飛舞的槐樹葉。而那個槐樹人變成的“奶奶”陰影,在火光中發出最後一聲哀鳴,徹底碎成齏粉。

當消防員趕到時,老宅後院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槐樹根,樹根空洞裡躺著具穿著藍布衫的女屍,屍身周圍散落著無數蝶形骨片。

林薇抱著鐵盒站在警戒線外,盒裡的骨蝶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每片翅膀上的名字都在漸漸褪色。

她低頭看向手中的銅鎖,鎖面上的“槐”字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朵含苞的並蒂蓮。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她突然想起奶奶臨終前的眼神——那不是恐懼,而是如釋重負的溫柔。

原來奶奶用一生做的牢籠,不是為了囚禁她,而是為了在槐樹人覺醒時,用自己最後的祭品身份,為孫女換來一線生機。

夕陽西下時,林薇回到廢墟前。焦黑的樹根旁,竟長出了一株新的槐樹苗,樹苗頂端停著只藍色的蝴蝶,翅膀上隱約映著奶奶年輕時的笑臉。

她將鐵盒埋在樹苗下,轉身離開。身後的老宅廢墟上,月光灑下,彷彿有個穿藍布衫的身影在槐樹葉間一閃而過,留下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城市的霓虹漸次亮起,林薇知道,有些秘密永遠埋在土裡,而有些“陪伴”,會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守護著這片土地。只是從此每到雨夜,她總會聽見若有若無的“滴答”聲,像極了老宅裡,那從不曾停止的、關於愛與救贖的心跳。

入秋後的第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林薇蜷縮在市中心公寓的沙發裡,聽著雨點砸在玻璃上的噼啪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銅鎖——那枚鎖面早已褪去“槐”字的舊物,此刻正透著反常的涼意。

“滴答。”

不是雨聲。

她猛地抬頭,目光掃過緊閉的門窗。客廳裡只有壁鐘的走針聲,可那聲“滴答”清晰得像水滴落在空玻璃杯裡,帶著老宅地下室特有的潮溼腥氣。

陽臺上的盆栽突然劇烈搖晃,一片槐樹葉從排水孔飄進來,葉脈間竟凝著顆血珠。林薇想起老宅廢墟上那株新苗,上週她去看過,樹苗上纏著圈藍色緞帶,是她埋鐵盒時系的,如今緞帶已被根鬚絞成碎片。

“滴答滴答。”

聲音來自玄關。她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剛走到鞋櫃旁,就看見門鏡上緩緩滑下一道血水。血水在鏡面畫出扭曲的人臉輪廓,眼睛的位置正是兩枚旋轉的槐樹葉。

“開門……”一個模糊的聲音透過門板傳來,像無數根鬚摩擦木頭的聲響。

林薇後退時撞到了鞋櫃,頂層的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碎開的剎那,她看見照片裡的自己抱著奶奶的遺像,遺像角落的陰影裡,不知何時多了片藍色蝶翅,翅尖沾著暗紅血點。

“嘩啦!”陽臺玻璃突然炸裂,暴雨裹挾著槐花香灌進來。林薇轉身就跑,卻在臥室門口看見更駭人的景象——

天花板上垂下無數根鬚,根鬚末端掛著溼漉漉的藍布衫,每件布衫都空懸著,領口處滲出的血水在地板上匯成圈,圈中央,是那具埋在槐樹根下的奶奶屍身照片,照片上的嫁衣正在根鬚纏繞中緩緩褪色。

“你的血……還沒還完……”

槐樹人的嘶吼從四面八方湧來。林薇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骨蝶,指尖剛觸到蝶翼,就聽見窗外傳來清脆的叩擊聲。

一隻藍色蝴蝶停在破碎的玻璃上,翅膀上清晰映出奶奶臨終前的臉。蝴蝶扇動翅膀,血珠從翅脈滴落,在地板上寫出一行字:

“槐花開時,帶骨蝶去槐嶺。”

槐嶺是奶奶生前常去的荒山。林薇握緊骨蝶,突然想起鐵盒底襯著的槐樹皮上,似乎刻著地圖。她衝進書房翻出鐵盒,果然在夾層裡找到片曬乾的槐葉,葉背上用指甲劃出蜿蜒的山路,終點處畫著座孤墳,墳頭插著三支骨蝶。

“滴答!”玄關的門被猛地撞開,根鬚如潮水般湧進來,每根根鬚頂端都頂著枚刻著名字的骨蝶——正是鐵盒裡消失的那幾片。林薇將槐葉塞進嘴裡,抓起骨蝶衝向陽臺,藍色蝴蝶突然爆發出強光,所有根鬚在光線下寸寸斷裂。

她跳上陽臺護欄,暴雨瞬間澆透了她的衣服。身後的根鬚重新聚合,凝成個穿藍布衫的陰影,陰影舉起雙手,露出掌心刻著的“林薇”二字——那是用她的血寫的契約。

“奶奶!”她對著暴雨大喊,將骨蝶拋向天空。

藍色蝴蝶接住骨蝶,化作道藍光射向槐嶺方向。林薇縱身躍下,落地時滾進片水窪,抬頭看見公寓樓外的梧桐樹上,停著千百隻藍蝶,每隻蝶翼都映著奶奶不同年齡段的笑臉。

當警察趕到時,只看見滿地碎玻璃和根鬚殘骸,以及林薇頸間那枚重新浮現“槐”字的銅鎖。他們不知道,在暴雨深處的槐嶺,有座新墳正在槐花開時微微顫動,墳頭的三支骨蝶上,分別刻著“母”“女”“薇”,而墳前的槐樹苗下,埋著個用嫁衣包裹的鐵盒,盒裡睡著枚不再滴血的骨蝶,蝶翼上凝固著兩滴淚,一滴是奶奶的,一滴是她的。

從此每個雨夜,林薇都會收到片帶血的槐樹葉。樹葉落在窗臺時,總會驚飛停在紗窗上的藍蝶,而那若有若無的“滴答”聲,不再是恐懼的倒計時,倒像是有人隔著陰陽,用指節輕叩她的窗,問一句:

“孩子,今晚睡得安穩嗎?”

她知道,奶奶用生命換來的救贖,從來不是終結,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守護。就像老宅廢墟上那株槐樹苗,年年春天都會開出藍紫色的花,花瓣落在墓碑上時,總像極了奶奶當年曬在竹竿上的藍布衫,在風裡輕輕搖晃,哼著無人能懂的、關於血與蝶的搖籃曲。

又是一年槐花開。林薇踩著晨露來到槐嶺,墓碑上的青苔被昨夜的雨水洗得發亮,而碑前那株槐樹苗已長到齊腰高,枝頭綴滿了藍紫色的蝶形花。花瓣簌簌落下時,她總能看見光斑裡浮動著細碎的藍布纖維,像極了奶奶晾曬在竹竿上的衣衫邊角,被風掀起時露出的暗紋。

“奶奶。”她將銅鎖放在墓碑前,鎖面的“槐”字在花影中若隱若現。自從那年雨夜後,這枚鎖再沒滲過血珠,卻總在槐花開時沁出涼意,彷彿有人隔著陰陽在輕輕呵氣。

一陣穿堂風掠過,槐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林薇忽然聽見搖籃曲的調子,不是記憶裡奶奶哼的童謠,而是混雜著根鬚摩擦泥土的低吟,每一個音符都帶著潮溼的槐花香。她抬頭看見樹冠間飛舞著幾隻藍蝶,蝶翼掠過花瓣時,竟在空氣中留下淡紅色的軌跡,像用血水書寫的古老咒文。

“你看,它們又來陪你了。”她對著墓碑低語。去年她在這裡埋下鐵盒時,曾看見無數藍蝶從土裡鑽出,每隻蝶的翅膀都映著奶奶不同時期的模樣——年輕時在槐樹下繡花的姑娘,中年時在老宅曬梅乾的婦人,臨終前躺在床上枯瘦的老人。

花瓣落在她髮間,突然有片花瓣粘在她手背,葉脈處滲出一滴晶瑩的液體。她想起鐵盒裡那片刻著地圖的槐葉,葉背上的血字早已淡成淺痕,卻在每年今日會重新暈開:“槐花開七次,契約終成灰。”

“第七年了。”她撫摸著槐樹苗的樹幹,指尖觸到一道蜿蜒的疤痕,形狀恰似奶奶當年繡在嫁衣領口的並蒂蓮。樹幹深處傳來微弱的搏動,像心臟在緩慢跳動,每一次搏動都震落幾片花瓣,花瓣跌在墓碑上,竟拼成了半件藍布衫的輪廓。

搖籃曲的調子突然變了,變得急促而破碎,像是有人在奮力掙脫什麼。林薇猛地抬頭,看見所有藍蝶都聚在樹苗頂端,翅膀拍打出刺目的藍光,而樹下的陰影裡,竟緩緩升起一具由花瓣組成的人形——穿著藍布衫,戴著銅鎖,正是奶奶年輕時的模樣。

“薇薇……”花瓣人形開口,聲音由無數槐花瓣摩擦而成,“它……要醒了……”

話音未落,樹苗突然劇烈搖晃,所有藍紫色的花瞬間枯萎,變成暗紅色的血瓣簌簌落下。林薇看見墓碑下的泥土裂開縫隙,縫隙裡伸出根鬚,根鬚頂端纏著她當年埋進去的鐵盒,鐵盒表面佈滿了牙印般的抓痕。

“快走!”花瓣人形猛地將她推開,自己卻被根鬚纏住。林薇看見花瓣在根鬚的撕扯下片片碎裂,每片碎瓣都發出奶奶的嗚咽聲。她想起鐵盒裡那片刻著“薇”字的骨蝶,慌忙從頸間扯下銅鎖——鎖面不知何時已變回“槐”字,且正在發燙。

“滴答。”

一滴血珠從鎖孔滲出,滴在枯萎的槐樹苗上。剎那間,所有根鬚都發出痛苦的嘶吼,鐵盒“哐當”落地,盒蓋彈開,裡面的骨蝶正發出瑩藍的光,而蝶翼上的血字“薇”,正在光中漸漸淡去。

林薇抓起骨蝶按在樹苗上,藍光閃過,根鬚瞬間縮回地下,墓碑下的縫隙自動癒合,只留下滿地暗紅的花瓣。花瓣人形在藍光中重新凝聚,她走到林薇面前,伸手替她拂去髮間的花瓣,指尖觸到她臉頰時,冰涼如晨露。

“它被骨蝶鎮住了。”花瓣人形的聲音越來越輕,“以後……每年槐花開時,來看看樹……”

話音未落,她便化作漫天藍紫色的花瓣,與空中的藍蝶融為一體。林薇伸手去抓,只握住一片帶著體溫的花瓣,花瓣上用紅墨水寫著一個字:“安”。

槐嶺的風再次吹過,搖籃曲的調子變得溫柔綿長,像是從樹根深處傳來,又像是在她耳邊呢喃。她將銅鎖重新掛回頸間,鎖面的“槐”字正在褪去,漸漸露出並蒂蓮的紋樣。

下山時,她回頭望了眼槐嶺。那株槐樹苗在陽光下重新抽出嫩芽,嫩芽的顏色是純淨的藍紫色,像極了奶奶年輕時繡在帕子上的蝴蝶。

而墓碑周圍,不知何時落滿了藍紫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堆成了一件永遠不會褪色的藍布衫,在風裡輕輕搖晃,哼著只有她能聽懂的、關於血與蝶的搖籃曲,守著這片埋葬了秘密與愛的土地,直到下一個槐花開遍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