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中,我攥著銀鐲跌坐在雜草叢生的土路上。鏽跡斑斑的“不路”路牌突然發出吱呀輕響,藤蔓深處鑽出半塊模糊的交通警示牌——“前方施工,1995年事故禁行”。
手機在口袋裡突然震動,螢幕亮起時自動跳出血色彈窗:“檢測到您靠近死亡禁區,是否開啟‘還魂倒計時’?”我驚得摔掉手機,卻見螢幕裂痕裡滲出黑色液體,在地面蜿蜒成公交路線圖。
“姑娘,找路嗎?”
沙啞的男聲從霧裡傳來。穿藏青色中山裝的老人拄著柺杖靠近,他胸前彆著枚褪色的公交徽章,帽簷下露出的耳後,有道和陳建國司機 identical 的傷疤。
“您……認識陳建國嗎?”我後退半步,踩碎了腳邊不知何時出現的紙紮小人。老人渾濁的眼珠轉向我,嘴角咧開不自然的弧度:“建國啊,他還在等末班車的客人呢……”
話音未落,霧中傳來汽車引擎聲。那輛熟悉的202路公交衝破晨霧駛來,車窗上的血字已變成“首班車·陽間路”。司機摘下帽子衝我點頭,這次我看清了他左眉梢的黑痣——和新聞照片裡三十歲的陳建國分毫不差。
“上來吧,就差你了。”他敲了敲方向盤,儀表盤上擺著半支融化的蠟燭,火苗映著副駕駛位上的紅裙。女人的長髮已恢復烏黑順滑,她轉頭時露出完好的雙眼,手裡捏著疊泛黃的車票:“該給活人讓讓路了。”
我渾身發冷,卻不由自主邁向車門。車內飄著檀香味,每個座位上都放著紙折的白菊。穿校服的女孩衝我晃了晃完整的手掌,掌心躺著顆帶血的紐扣——那是我昨晚擠公交時扯掉的。
“別害怕,”老人在身後推了我一把,他的手掌像冰塊般涼,“他們守著這條路二十年,就為了等個能看見‘歸’字的活人。”車門關閉的瞬間,我看見路牌的藤蔓突然開花,“歸”字在花瓣中顯形,露出下面被苔蘚覆蓋的舊標語:“事故遇難者安息地”。
公交駛入晨光的剎那,所有乘客都變成了黑白照片。陳建國的制服上彆著“見義勇為烈士”勳章,紅裙女人的工牌寫著“售票員林小婉”,校服女孩的學生證定格在12歲——正是校車事故的遇難年齡。
“到了。”
車停在市中心的公交總站,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我身上。林小婉將最後一張車票塞進我手心,票面印著“來生見”三個字,背面是用血寫的地址:“陵園西路202號”。
我攥著車票衝進派出所,值班民警聽完我的話,調出1995年的檔案:“那場連環車禍確實死了13個人,肇事司機逃逸,後來公交公司把事故車封存在郊區……”他突然皺眉,“不過你說的陵園西路202號,十年前就改成兒童樂園了。”
暴雨在正午驟降。我撐著傘找到檔案裡的事故地點,雜草堆中露出半截車牌——“202·事故車”。泥水裡泡著半支銀鐲,正是我今早遺落的那隻,鐲子裡側的字卻變了:“冤魂已歸位,活人勿念”。
手機在此時收到條未知號碼的簡訊:
“謝謝你讓我們知道,原來人間的雨,是甜的。”
雨幕中,我看見遠處有輛公交緩緩駛過,車窗後閃過紅裙和中山裝的影子。他們並排望著窗外的梧桐樹,樹影在玻璃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極了二十年前本該擁有的,鮮活的夏天。
三年後,我在陵園管理處找到了林小婉的檔案。
泛黃的登記表上,她入職那年的照片被雨水洇溼,嘴角還凝著車禍時的血痕。檔案袋裡掉出張皺巴巴的情書,郵戳停在1995年10月29日,鋼筆字被淚水暈開:“小陳師傅,明天想送你一塊月餅,五仁餡的,你說過最愛這個……”
我抱著花站在202號墓碑前,陳建國的黑白照嵌在左側,林小婉的右側空位積著落葉。風突然捲起紙灰,在兩座碑中間聚成公交形狀,“咔嗒”一聲,虛空中傳來投幣的輕響。
“有人來看我們了。”
林小婉的聲音從碑後傳來。我轉身時,看見穿校服的女孩蹲在蒲公英叢裡,正把紙折的千紙鶴放進樹洞——那是她車禍時沒來得及送出的生日禮物。
“姐姐,你看!”她舉起完好的右手,掌心躺著顆發芽的向日葵種子,“陳叔叔說,等它開花了,末班車就能開上彩虹橋。”遠處的松濤裡,果然傳來若有若無的汽笛聲,混合著老式收音機的電流雜音:“歡迎乘坐202路……通往往生的幸福專線……”
陵園管理員突然拍了拍我肩膀,他腰間別著的鑰匙串上,掛著枚鏽跡斑斑的公交徽章。“姑娘,該關門了。”他指了指遠處的鐵門,暮色中,門柱上隱約浮現出褪色的漆字:“事故車停放區·禁止入內”。
手機在揹包裡震動,鎖屏跳出條新聞:“我市新建跨江大橋命名徵集:網友提議‘歸魂橋’引熱議……” 配圖裡,橋樑設計師站在藍圖前,左眉梢那顆黑痣格外醒目。
我摸向口袋裡的車票,“來生見”三個字已褪成淺黃,背面卻新添了行鉛筆字:“下個月十五,陵園西門有桂花糖藕賣,要來嘗嗎?” 筆跡力透紙背,最後那個句號洇開小片墨漬,像極了公交司機踩下剎車時的急停印記。
暮色浸透墓碑時,我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穿中山裝的老人拄著柺杖經過,他帽簷下露出的耳後傷疤,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小姑娘,”他往林小婉的碑前放了塊五仁月餅,“他們說,陽間的糖藕要配桂花蜜才好吃。”
風掀起我的圍巾,銀鐲在腕間輕響。遠處的公交站臺突然亮起燈,202路末班車的輪廓在霧中若隱若現,車窗裡飄出童謠般的哼唱:“月光光,照路長,亡魂歸,活人往……”
我轉身時,老人和墓碑都已消失,只有那粒向日葵種子在碑腳發了芽,兩片子葉間凝著露水,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林小婉沒來得及落下的,最後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