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塵
黑月光在人間為非作歹的那些年 何元顧 加書籤 章節報錯
酉時末,海面上白霧瀰漫。一艘小艇停在穎川碼頭邊,待人從艇上走下來,小艇隨著霧氣退去,只剩一片黑暗。
“多謝姑娘帶老頭子一程,告辭!”
一個揹著布袋破傘的老人瀟灑拱手後,晃晃悠悠地向碼頭右手邊行去,傘敲在地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姑娘,他不是眼盲嗎?怎麼還能……”
這算命瞎子著實有些詭異,獨身一人走失在海上不說,不問自來地上了小艇,一開口就是捎帶上她們的名字,自作主張地替人算命批語。
“景凝姑娘今日送老頭子一程,那我就給你算一卦。”算命瞎子有模有樣地捻著手指,景凝神色淡漠輕瞥他一眼,“要麼下船,要麼閉嘴。”
老瞎子聞而不聽,臉上崎嶇不平的面板微微一抖,眼眶塌陷,上下眼皮像是被針線縫合,即使這樣依舊能看出來沒了眼珠子,十分可怖。他的右手指向某個方位,乾癟的嘴唇一抿,笑眯眯地撫須,臉皮堆積如山顯得皺紋更多。
“哎呀呀!姑娘要去這地方可不太好啊,怨氣沖天的,怕是早就沒有一個活人了。”
木艇不大,三人分別佔據兩頭。景凝黑袍加身,帽簷遮去上半張臉,她本是盤腿而坐,聽此一言輕輕抬頭,手肘往後一搭,漫不經心道:“老人家,別多管閒事。”
算命瞎子默笑不語,執傘敲艇,一下一下的,跟現在一樣,那把破傘是拿來探路用的。
此時天光猶在,大概是因為對面是樹林,密密麻麻的高樹野草,四面八方灰濛濛的,微風拂動,涼意滲人。
景凝來不及收回目光,一個陰影從頭頂罩下來,她下意識拉著唐意避開。對方似乎意識到有哪裡不對勁,他猛的回頭,倏地飄上前拱手,“失禮了,恕在下貿然,姑娘是否能看到我?”
“……”無人理睬。
他不死心繞到景凝面前再問:“姑娘?”
“……”還是沒有回應。
他有些洩氣,稍作考慮,決定悄悄跟上去。
樹林裡果然不平靜,一團團黑如怨氣的東西四下橫衝直撞,打到樹幹上,又彈回地面,鬼哭狼嚎的,戰況比之土匪下山殺人放火更甚,鬼氣繚繞。
這些鬼物大多是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好歹還能入眼,四處遊蕩,歷經日夜的消耗後,被削減成稀奇古怪的形狀,甚至連形狀都沒了。
它們有的形單影隻,有的成群結隊,主要以怨氣為食,許是餓久了,一時之間打得不分敵我,只為爭那一點點食物。
突然之間闖進來兩個活人,所有鬼物不約而同望向同一處,爭搶的動作慢了下來,虎視眈眈地盯著疑似獵物的活人,似乎在考慮著該如何動手。
這片林子是從碼頭通往穎川城中心的必經之路,由於林中時常鬧鬼,且這片海域時常有人失蹤,於是乎這個碼頭慢慢地就被當地人廢棄了。除非是專門降妖除魔的道士以及修仙者,或者不知情的外地人,否則一般情況下,平常人壓根不敢靠近,更別說穿過樹林了。
頭頂上鬼火蠢蠢欲動,眼冒綠光,它一眼相中了綠色衣服的食物,一溜煙從頭頂撲下來,想著大吃一頓,不成想不知從哪裡冒出什麼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它蠶食入腹。
見此,其餘鬼物放棄爭奪那點少得可憐的食物,轉而將注意力放在下面的兩個人。
“上次來,這裡還沒鬧鬼呢。”
“姑娘,上次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景凝開啟不知從哪裡抽出來的卷軸,從廢棄碼頭看到樹林鬧鬼,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這人是不是光吃飯不做事?收集的什麼資料啊?誰要看潁川的風土人情?他腦子是不是有病?我明明讓他給我找人來著!”還夾帶著一張地圖,簡直是無語凝噎。
唐意快人快語:“可是長荷辟穀了,他不用吃飯。”
不說還好,一說就急火攻心,景凝怒道:“他闢個屁的谷!天天喝酒吃肉,欠錢不還就算了,打架鬥毆也算了,偏偏是在我的地盤裡拆屋砸牆。”
樹梢輕動,露出一點月色,樹後藏著的人借勢看清了那幾只東西,微閃的銀光,看形狀比較像是蝴蝶一類的。
風聲簌簌,銀蝶察覺有人靠近,盤旋在景凝頭頂,慢慢地鑽入她的髮間。她循聲仰頭望上,一道劍氣由上空劈下,落在唐意腳邊,僅有毫釐之差。
緊跟著一個人跳下來,動作利落,舉劍就殺,那些鬼物欺弱慣了,冷不防來了一個硬茬,意識到不好欺負,掉頭就跑。
不止一人,還有一個身負長劍的男子。他倒是沒有加入其中,行至兩位姑娘身邊,拱手作禮,抬頭之際有幾分驚詫之色,試探性問:“景凝姑娘?”
景凝輕輕點頭,“正是。不知俠士是?”
她的神色自若,不遠不近,將那份疏離拿捏得恰到好處。
“在下顧彌爾。”
“有所聽聞,有幸得見。”
顧彌爾抿嘴微笑,這樣一來整個人多了幾分親近,“實在不巧,大哥有要事在身,不如由我帶姑娘回行宮如何?”
鏗鏘一聲,長劍回鞘。定眼一看,那些鬼東西被殺得差不多了,男子慢悠悠踱步而來,他高出景凝一個頭,由上而下反覆打量一遍兩位姑娘,許是方才屠鬼的殺氣未消,這一番眼神掃視,唐意挽著景凝的手不自覺收緊,她垂眸不動聲色。
“你就是景凝?”
尾音上挑,是人都能聽出來其中的輕視與不滿。
顧彌爾似無所察,從容不迫向景凝介紹:“這位是我師弟,唐棣,他性格比較隨和,姑娘別介意。”
話都這麼說了,不介意實在不行。景凝暗記於心,面上分與一笑,脫口而出卻這麼說:“無妨,俠士真性情。”眸光落在兩人的劍柄上,上面刻著一種名為玉仙花的花紋。這種花很少見,花紋更是少之又少。
臉生得確實不錯,一身綠色衣裙,還要再披一件黑袍,簡直裝神弄鬼,故作神秘,哪裡是什麼大家閨秀。這是唐棣對景凝的第一眼印象,不好,總之就是哪哪都不好!他大哥乃天界神君,要什麼沒有?怎麼會找上這種姑娘?
顧彌爾卻不這麼想,他比唐棣要心細得多。兩個柔弱女子敢在傍晚時分進這片鬧鬼的樹林,若是外地人,那倒情有可原。可樹林之外是碼頭,難道是從海對面來的嗎?這可不簡單。
一行四人,心思各異。夜色漸深,除了走路聲外,隱約聽到另外一個奇怪的聲音。
“咯——吱——”
那種聲音唐意再熟悉不過,她沒有率先望向聲音來源處,而是抓緊了景凝的手。兩人心有靈犀對視了一眼,下一刻,景凝垂於身側的右手配合無聲的咒語,施出一個咒印,貼於地面。
“等等!有東西!”
顧彌爾一聲輕喝,抬手示意其餘三人停下,與唐棣齊齊拔劍出鞘,戒備著不同方向。
咯吱——
一個黑影衝出來,藉著跳躍的力量眼看著就要撲到景凝臉上,她冷冷一笑,利落的轉身輕而易舉避開。局勢陡轉,變成四人圍著這個東西。
不,這不是個東西。若說它是人,它也不完全是人,渾身上下沒有皮肉包裹,只剩下一個骷髏架子,偏偏它還有意識,速度比活人還要靈敏。
饒是顧彌爾和唐棣這種宗門弟子也沒見過這種鬼東西,一時之間被鎮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那鬼東西蹲著,兩隻手骨撐在身前,明明只是個骷髏架子,給人的感覺是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景凝,特別是它張開下頜時,明晃晃地淌著口水。
顧彌爾馬上明白過來,一個骷髏架子盯著活人會有什麼目的?它缺的是什麼?與一個正常人相比,它差的是皮肉,它要的是景凝的皮,一張漂亮且引人注意的人皮。
雖然是初次見面,交情談不上,不過景凝畢竟是他大哥的心上人,他不能讓她在這裡出事。顧彌爾與唐棣的舉動不謀而合,將景凝和唐意護在身後。
然而,唐意卻冷冷地盯著骷髏人,殺氣畢現,景凝輕聲問她:“確定是她嗎?”
唐意冷聲道:“是她!就算變成灰我也不會忘了她。”
景凝拿食指抵住唇:“噓。”接著毫不畏懼地回視骷髏人,仗著站位以及無人察覺的優勢,她用拇指輕輕劃過脖子,挑釁一笑。
骷髏人下頜大張,幾度磨掌擦拳,看樣子是被激怒了,但是行為舉止中猶有顧慮,始終沒有發起攻擊。
不得不說,它非常懂審時度勢,四對一絕對佔不到上風,說不定還會喪命於此。它倏地跳入草叢,但唐棣沒打算放過它,飛身緊隨其後,不一會兒就隱入黑暗中。
“唐棣!”顧彌爾來不及阻止,顧及身後景凝兩人的安危,沒有及時追上去。雖然如此,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加擔心自己師弟的安危,不瞭解那怪物的來源,貿然追上去,指不定會有意外。
景凝十分貼心道:“不必顧忌我,一些小鬼怨靈我可以對付。”
顧彌爾還是猶豫不定:“可是……”
景凝落落大方:“沒關係,去吧。”
幾番掙扎之後,顧彌爾轉頭去追唐棣。待人走遠,景凝卸下虛假的笑容,她扭了扭頭,骨節發出聲響,似乎是不太適應這具身體。唐意擔憂道:“姑娘,我們這次出島帶的紙人不多,你可得省著點用。”
景凝慢條斯理反駁:“不是我帶得少,是那傢伙不肯給我多畫點!吃我的住我的,讓她給我畫點紙人還挑三揀四的。大不了我自己畫。”
話完,唐意欲言又止,“…翩竹姑娘畫的可能會好一點…”
景凝銳利眸子一眯,語氣不善:“你說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唐意連忙轉移話題:“剛剛唐公子對您好像不太喜歡的樣子。”
景凝懶洋洋地伸展手腳道:“我以前是瞎,現在不瞎,能看出來。他喜不喜歡我關我屁事!一個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我一根手指頭就能弄死他。暫時不必跟腦子不好的人計較,等他惹急我再……”話音霎時頓住,她猛然回頭,盯著身後空蕩蕩的小路,只有幾根粗壯的樹幹和半人高的野草。
唐意道:“姑娘,這是?”
“沒什麼。”景凝目色沉沉:“可能是我多心了,走吧。”
潁川背靠大海,城內燈火稀疏。本以為這座城沒有城牆,原來那片鬧鬼的樹林早在城牆裡面,連同廢棄的碼頭。
主僕二人找了一間客棧,店小二正無所事事地拿拍子打著蒼蠅,見有客上門立馬笑臉相迎,“喲!兩位姑娘,來來來,進來進來。”
“兩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呢?”
店小二直接上手用袖子擦走凳子和方桌的灰塵,滿面熱情地請兩人坐下,給她們斟茶倒水。
“住店,一間房就好。”景凝低眸瞥了一眼發舊的茶杯以及渾濁得不是很明顯的茶水,微不可察地推遠毫釐,環視店內一週,心下思緒稍轉,單刀直入:“小二,這潁川城相比以前是不是落魄了些?”
聽見這話,店小二頓時話頭大開,大吐苦水:“姑娘,您這話問得好啊。我家祖輩都住這兒,我爺爺那時候這城內富貴人家比比皆是,就算是普通人家也能頓頓飽飯,連路邊的乞丐餓不死,聽聞還有天神降臨。可現在呢?那些有錢人家怕死收拾包袱走人了,地裡種不出莊稼,米鋪裡的米貴得要死,唉!這生意不做也罷。”話語有幾分生硬,無法叫人同情。
唐意只抓住了其中的重點:“天神?什麼天神?”
店小二唉聲嘆氣:“哪來的天神?神仙自管威風,哪還有我們這些凡人的事?不說天神了,連野神的影都沒見著。”
“野神嗎?”唐意心直口快:“野神來了怕是隻有死路……”隨即一噤,聲音弱了下去。
店小二一時沒聽清,問了一句:“什麼死路?”
景凝扔給他一吊銅錢:“沒什麼,你替我們安排房間去吧。”
店小二喜笑顏開:“好咧!您等著。”說完撩開簾子到裡面去了。
景凝卻起身往外走,唐意雖然不明所以,但她向來以景凝的話為首。
她們離門口僅有幾步之餘,驟變就發生在頃刻之間,身體剛觸及門口就被反彈回來。景凝翹了下嘴角,轉回身,雙手環抱,“結界……嗎?”
唐意有點慌,仍強裝鎮定:“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景凝道:“他不是人。”一個祖祖輩輩都在潁川的人,上說過去的輝煌,下說現在的敗落,隻字不提碼頭樹林那邊的鬧鬼。會先把桌凳上的灰塵擦乾淨,卻不知道洗淨茶杯內的灰塵再遞給客人。重點是,演技拙劣。
啪啪啪——
“不愧是南虞山主,聽說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今日得此一見,居然是個大美人。”
店小二從簾子後出來,蛻下一層人皮,全然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一身痞子氣息,笑嘻嘻道:“謝景凝,南虞山的主人。”
景凝輕蹙眉頭,面上不顯喜怒:“你可真煩,很久沒有人叫過我的全名了。”
那人也說:“嗯,你真的很可惜。這個陣法就是為你準備的,今天必須得死在這裡。”
景凝譏笑:“你哪來的訊息說我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我可從來沒有讓這種不實的訊息傳出去過。”
小痞子道:“這你就別管了,受死吧!”言罷,他一躍而起,抄起斧頭直劈景凝的腦門,來勢洶洶。
眼見著就要砍中目標,人卻忽然消失不見,反倒是桌凳噼裡啪啦地碎了一地。謹慎防備之際,小痞子猛的後背一涼,連忙轉身順帶一個橫劈,還是不見人影。
他心道:這謝景凝真不好對付。
心一橫,他盤腿而坐,抱著斧頭念起了咒語。那是一段他自己也聽不懂的話,僱傭他的人說過,這個咒就是謝景凝的死穴,一番旦念出來,她必死無疑,加上陣法的困陣,絕對不會失手。
咒語在半空中潛伏,小痞子隱約聽到一陣痛苦的悶哼,他心下大喜,急忙睜開眼睛,迎面而來的一抹綠色,一雙手掐住他的脖子,逼得他眼珠往外突起。
小痞子急中生智,借力速速後退,揮動斧頭,他大驚失色中本就不抱希望能敵過對方,沒想到這一揮居然還真的打中了景凝。
她整個人摔了出去,但是鉗住小痞子的那雙手卻沒鬆開。不對!他終於反應回來,這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面前這個神色冰冷,面帶殺氣且死氣沉沉的景凝正一點一點地將他體內的妖丹剝離。妖是沒有靈魂的,只要妖丹粉碎就再也沒有返生的機會。
另外一個景凝神氣活現、不慌不忙地出現在他旁邊,“這種咒叫神咒,是禁術,就憑你?僱傭你的人一定沒有告訴你我究竟是什麼人吧,大概他也不敢說……”後面的話小痞子已經聽不見了,因為景凝不僅捏碎了妖丹,還扭斷了他的脖子,一把扔到牆上又掉下來。
隨之倒下來的還有那個殺氣騰騰的景凝,身體彷彿失去活力,慢慢地癟成一張皮,最後變成一個紙人。景凝似乎不是很滿意這樣,她的手觸控到紙人的邊緣,然後又逐漸膨脹成她的模樣。如此稱心如意,她拍拍手:“辛苦了,幾天不到,又折損了一個紙人。”
唐意從角落裡現身,從懷裡找出一張小紙人貼於她身後,一邊等景凝的身體變成實體,一邊擔憂道:“姑娘,這個陣法怎麼辦?”
“簡單啊。”景凝撿起斧頭,一舉發力往上扔,轟隆一聲,不知是陣法所致還是房屋要塌了,門口的結界網在扭曲,彷彿下一刻就會炸開。
然而此時外面傳來說話聲,“……就是這裡。”
“他不逃命,躲在這家客棧設下結界做什麼?”
“會不會是抓了人質?”
大概是一男一女,女聲很陌生,男聲景凝卻是熟悉得很。顯然唐意也認出來了,此時被人識破身份不是個好時機,“姑娘,我們要先走一步嗎?”
景凝低頭瞥一眼躺地上的另一個自己,沉著發聲:“不走。”
片刻之後,這家連牌匾都沒有僅有一張寫著打尖住店的白布披掛上陣的客棧徹底坍塌。危險之際,有兩個人摔了出來,目光迅速觸及其中一道相當熟悉的身影,男子當即一個飛躍上前將景凝抱離現場。
“景凝?景凝?”
她緩緩睜眼,待認清眼前的人,一時尷尬,乾笑道:“好…好巧啊。你怎麼也在這裡?”
陳觀殊肅然道:“這裡很危險,我跟你說過別到處亂跑。”說完不忘扶她起來。
景凝忍不住反駁:“我哪有亂跑。”
另一邊,一身白色長袍的清冷女子慢陳觀殊一步,好歹是救下了唐意,聞聲投來詫異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