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有什麼人抱住了自己。
那懷抱帶著暖意,傳遞著微弱的安全感,卻不足以抵消渾身上下的劇痛。這姿勢更是讓後背傳來彷彿要被向內對摺的感覺。
柯樂想抱怨,想求對方輕些,但連翕動嘴唇的氣力都擠不出來。
緊接著,世界陡然傾覆。沒有了上與下,失去了左與右,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混沌,像被拋進了一臺高速運轉的離心機,意識在失序中沉浮。
就在這眩暈的頂點,一股劇痛猛地從下腹炸開。這痛楚如此鮮明暴烈,瞬間蓋過了全身的鈍痛,像是有人正將她從腰部生生撕開!
痛楚的浪潮中,一個遙遠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楔入柯樂瀕臨崩潰的聽覺:
“活下來……承諾……宰了……”
承諾?什麼承諾?
宰了?要宰了誰?
別說這些難懂的話啊……柯樂心底湧起一絲無力的叛逆,賭氣般用力闔緊沉眼皮。
她只想沉入昏睡。感冒、暈車……睡一覺總能有所緩解。那麼這蝕骨的痛,是不是也能在沉睡中消散?
“求求你們,別吵了……痛得要命……讓我睡一會兒就好……”
不知是抱怨起了效,還是意識終於滑向深淵,那煩擾的聲音沉寂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刺骨的海水漫灌,無情地包裹著身體,擠壓著肺葉,無法呼吸,無法動彈。
“啊……想起來了……我還在那艘該死的航空母艦上……”
熟悉的海鬼鳴叫穿透海水傳來。自從0920段圍牆和尖兵院遇襲後,這些無意義的嘶鳴竟也變得可解其意。
掌握一門“外語”算是幸事嗎?
柯樂不敢確定。但“能聽懂海鬼的語言”這種事,說出去不是被當成瘋子,就是會被視為怪物吧?
她心底抗拒著,意識卻不由自主地向那聲音沉溺。那些鳴音竟令她著迷,帶來一種詭異的安心感,連周身的疼痛似乎都悄然褪去。
大概是因為……那鳴叫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吧。
聽起來,像是一位故友的低語安撫。是的……是故友,她是……何佳佳!
柯樂猛地睜開了眼睛。
再一次,她還是沒能適應全身骨折的痛感,更何況這一次她是在昏迷中死去的。
就如睡夢中被驚醒,全身上下的肌肉受到記憶的牽引而刺痛,彷彿那些刺入其中的骨頭還嵌在裡面。
而眼前是……
201室,是柯樂以何佳佳的身份、亦是何佳佳以柯樂的身份,在尖兵院的臨時住所。
“這樣啊,自己還是死了。”
房間裡空蕩寂寥。對面穆嵐的床鋪整整齊齊,豆腐塊般的被子疊得稜角分明,靜默無聲。
窗外,洪亮的口號聲穿透玻璃。扭頭望去,只見一支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樓下走過。
熟悉的窗外海景,熟悉的訓練情景,還有那熟悉的、在隊首“作威作福”的大嗓門教官孔排。
第四次了。
第四次死亡,第四次徒勞無功,在迴圈往復的時間洪流中空自奔忙,一切卻紋絲未動。
不僅如此,還在與何佳佳日復一日的共生後轉手就失去了她,更直面了人形海鬼真身那令人絕望的真相。
柯樂那顆本就不夠堅韌、只懂得內耗的心,在一次次挫敗中早已支離破碎,徹底喪失了面對未來的最後一絲勇氣。
誰知道下一次試圖撥動命運的絲線,又會招致怎樣的後果?
此乃……安之若命。
……
一天後。
201室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可窗外刺耳的哨聲又如同催命符,一遍又一遍衝擊著凝滯的氣氛。
孔排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和奪命連環哨在樓下炸響,伴隨著走廊外零星的、快速遠去的腳步聲。
魯諾涵站在門框邊,眉頭緊鎖,憂心忡忡的目光膠著在蜷縮於床板上的柯樂身上。沒人知道上一天發生了什麼,那個總是帶著點好奇和韌勁的研究員彷彿被抽走了魂魄。
柯樂面朝牆壁,裹在薄被裡,只露出凌亂髮絲覆蓋的後腦勺,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微弱得難以察覺。從昨天魯諾涵她們結束訓練回來起,她就一直是這樣,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空殼,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充耳不聞。
窗外的哨聲愈發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魯諾涵知道,自己和門外等著的米洛、穆嵐,僅僅這十幾秒的遲疑,就足夠在鐵面無私的孔排那裡換來一份讓人腿軟的五公里“加餐”了。
她嘆了口氣,聲音放得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柯樂?我們……那個、先下去了……孔排在催了。”
床上的人影沒有絲毫反應。
魯諾涵抿了抿唇,繼續道:“如果你什麼時候想找人說說話……今天正式訓練一結束我們就會回來。”
柯樂還是同樣的反應。魯諾涵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深深的挫敗感襲來,她不得不承認,她其實並不瞭解柯樂。
說罷,魯諾涵嘆了口氣,深深看了那團被子一眼,轉身輕輕拉開房門走了出去。門外,米洛和穆嵐立刻湊了上來,臉上寫滿了同樣的擔憂,魯諾涵只是沉重地搖了搖頭。
“這樣下去我真的好擔心欸!”米洛急得原地跺了跺腳,“要不……要不我豁出去找孔排說一說?就說柯樂病得厲害,需要人照顧,今天請個假?”
她天真的提議裡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換做平時,米洛絕不可能主動找教官商量這種事。
“天真!”穆嵐立刻毫不留情地反駁,她抱著手臂,眉頭少見的擰得比魯諾涵還緊,“你覺得孔排會吃這套?我現在就能猜到他到時候會怎麼說,‘行啊,放棄集訓後你就有的是時間來看護病人了,以後別讓我在訓練場看到你!’這樣的……”
“那你倒是給個主意啊!” 米洛這次罕見地沒有和穆嵐鬥嘴,而是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眼中是真切的求助。
柯樂這個樣子太既反常,又太嚇人了。在她們三人眼中,這個空降到201室的年輕研究員向來比米洛更樂觀,比魯諾涵觀察更細緻,遇到突發狀況時也比穆嵐顯得更鎮定。
可如今,床上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脆弱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摔得粉碎的瓷娃娃,讓人既想搞清楚她的遭遇,又不敢太過深入。
穆嵐的目光掃過緊閉的房門,又投向樓下訓練場的方向,孔排的咆哮隱約傳來——訓斥和五公里已經板上釘釘了。
她沉默了幾秒,眼神閃爍了一下,最終垂下眼簾,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說道:“先做好自己的事。會有人來處理的……應該。”
三人陷入短暫的沉默,樓下孔排的哨聲和口令聲穿透牆壁,一聲聲敲打著耳膜。最終,三人交換了一個無奈又憂心的眼神,還是轉身,腳步聲迴盪在走廊中,漸行漸遠。
……
聽著房門咔噠一聲輕響,確認徹底隔絕了外界,床上那團被子才極其緩慢地動了動。
柯樂緩緩睜開了眼睛。臉頰貼著冰涼的枕頭,一片溼濡。淚痕蜿蜒,早已將枕面洇溼了一大片。
從昨天意識清醒過來,她就一直這樣,無聲無息,眼淚卻像壞了閘門的水龍頭,不受控制地往外湧。
說實在的,心裡並沒有痛徹心扉到想立刻去死的尖銳感,更像是一種巨大的、空洞的絕望,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只能透過這無休止的淚水來宣洩一絲絲窒息的痛苦。
或許,她根本就沒有做好準備。
或者說,這種“準備”即便她窮極一生也無法完成呢?
回溯這幾次在時間線中徒勞穿行的主要目的,不就是為了擺脫這該死的迴圈詛咒嗎?
啟航哥說過,擺脫時間迴圈有兩個條件:透過自檢,和一場足夠顛覆一切的巨大變動。
於是她拼盡全力,將目標鎖定在那象徵災厄源頭的人形海鬼身上,以為那就是破局的關鍵,幻想著將其殲滅就能萬事大吉。
直到……她遇到了何佳佳。
那個鮮活、倔強、與自己聽過的傳聞並不相同的女孩。
那一刻,掙脫迴圈不再是唯一的目標,她甚至開始提前結束迴圈。柯樂貪心地想讓何佳佳看看未來的陽光,認識靈魂互換那一天後的人和事,體驗所有她未曾經歷的美好。
為此,柯樂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困在上一條時間線的牢籠裡,甘之如飴。
可是現在呢?命運露出了最猙獰的獠牙,將那血淋淋的真相摔在她面前:想要終結迴圈?可以,但代價是——把人形海鬼背後真正對應的那個人殺掉。
把何佳佳……殺了。
“時間會從你這奪走一些東西的”
一次,又一次,啟航哥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魔咒,一遍遍在她混亂的腦海裡回放、撞擊。
現在,她徹底明白了。這份殘酷的“奪取”從未停止,這一次,它又精準地剜走了她心中最柔軟、最珍視的那部分。
面對這絕望的抉擇,柯樂退縮了。
她選擇了逃避,像個懦夫一樣把自己埋在被子裡,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泥潭裡,甚至生出一種病態的好奇:就這樣吧,看看那個由何佳佳轉化成的人形海鬼會在第幾次殺死自己時,徹底碾碎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精神防線?
就在她放任自己被這無邊的黑暗思緒吞噬時。
“咚!咚!咚!”
201室的房門被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節奏穩定,聽起來倒是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柯樂麻木地想,大概是魯諾涵她們忘了什麼東西?或者是101所那邊派了個人來檢查一下她這個病號?
然而,這個念頭還未轉完——
“轟——”
201室的房門被敲……呃、轟飛了。
煙塵瀰漫中,一個高挑、利落的身影踏著門板的殘骸,一步跨入。
她單手拎著一個沉重的液壓式破門器,那粗獷的工具與她身上簡單樸素的常服形成強烈反差。
來人看也沒看那被撐爆門鎖的門板,輕輕將破門器擺在進門第一張桌子上,馬丁靴踩上碎裂的木板,發出嘎吱聲。
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精準地鎖定在床上那個被巨響驚得身體僵硬、淚痕未乾的女孩臉上。
沒有任何寒暄,沒有任何鋪墊,隨著額角暴起的青筋,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竟從腰間的卡其色帆布包中抽出一個尚有一半的礦泉水瓶就砸向柯樂!
“喂,第幾次了?給我起來,別挑戰我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