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大草原,天似穹廬,風吹草低。

一片水草豐美,溪流環繞的草場上,佇立著一頂看上去像是普通牧民所有的樸素帳篷。

但此時大草原上最有權勢的人,正低眉垂手,肅立在帳篷之前。

在他身後,更是跪倒了一地人。

光頭油亮,白鬚白眉的南海仙翁晁公錯,赫然也在其中。

這位與寧道奇同輩,在中原也算威名赫赫的老牌宗師,此時卻與其他突厥人一樣,極盡卑微地匍匐於地,彷彿正在膜拜天神。

不知過了多久。

帳篷門簾掀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了出來。

看到這身影,帳篷外,那唯一一個站著的男人,也深深彎腰一拜:

“拜見武尊!”

後方匍匐一地的突厥人則齊齊虔誠叩首:

“拜見武尊!”

自帳篷裡出來的高大身影,正是突厥人心目中的“神”,武尊,畢玄!

晁公錯並未感受到什麼特別凌人的氣機。

隨大流拜過之後,抬首望去,就見帳篷前,佇立著一個看上去似才三十出頭的男人。

他體魄雄壯魁偉,體型堪稱完美,古銅面板在陽光下閃爍著眩目光芒,寬闊的肩膀,挺拔的脊背,予人一種他雄偉身軀,似可撐住星空的強大威勢。

那一雙寬厚闊大的手掌,又彷彿蘊藏著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他身披一件樸素的麻布外袍,長髮束成一個簡單的髮髻,俊偉英武的容顏,有如青銅鑄出來的神像。

高挺鼻樑上嵌著一對充滿妖異魅力的眼睛,眼神深邃冷峻,予人一種他可以不帶絲毫內疚的隨時動手,將任何人或物毀去的酷烈感。

這就是“武尊”畢玄。

一個讓人看上一眼,便畢生難忘,乃至心存驚悸的男人。

饒是以晁公錯的修為,饒是他曾與三大宗師的寧道奇交過手,且自傲於逼出了一招寧道奇的“散手八撲”,可此時看到這男人,哪怕對方並未散發絲毫懾人氣機,晁公錯心中,亦不禁油然生出一種,若與此人交手,不出百招,自己必死的本能預感。

寧道奇終究不殺生。

晁公錯與寧道奇交手,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揮,而寧道奇卻得收著打,考慮怎麼在打敗晁公錯的同時,又不把他打死,最好還能給他留點體面。

但武尊畢玄沒有這種顧慮。

草原上是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畢玄的絕世武功,正是在畢生不斷的殺伐之中證得,乃是最極致的殺伐武道,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人命。

晁公錯可以與寧道奇戰至百招開外,乃至見到寧道奇的一招“散手八撲”,但若與武尊畢玄交手,必不可能活到百招開外。

只看了武尊畢玄一眼。

晁公錯便再次低下頭顱。

此前他與眾突厥人跪倒在這帳篷前時,心裡還唸叨著“老夫這是忍辱負重、臥薪嚐膽”。

但此刻,卻是真正對畢玄滿懷敬畏。

老晁心氣已被陸沉徹底打掉,在三大宗師之一的武尊面前,已是自甘卑伏。

畢玄隨意掃視一眼跪在帳篷前的眾人,視線落到面前的頡利身上。

“趙德言死了?”

“不錯,被陸沉斬殺!”

頡利咬牙切齒,語氣憤恨。

趙德言是他最信任的國師,為他出謀劃策,壯大突厥,付出無數心血。

如今死在長安,對頡利來說,幾如被斬斷了一條臂膀。

“陸沉……”

畢玄品味著這個名字。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名字。

最初時,乃是奉他命令,前往中原追殺跋鋒寒,順帶歷練的拓跋玉與淳于薇這兩個弟子自中原返回,帶回了跋鋒寒被殺的訊息。

殺人者名叫陸沉,外號神劍公子。

當時畢玄不以為意,只是感慨中原人傑地靈,後起之秀有如過江之鯽,天才武者亦是層出不窮。

之後他又聽到了幾次陸沉的名字。

一己之力衝擊迦樓羅軍,刺王破軍。

曼清院中獨鬥曲傲,初時落於下風,最後卻逆轉局勢,擊傷曲傲。

再往後,獨闖靜念禪院,強奪傳國玉璽和氏璧,面對陰後祝玉妍的正面強攻以及曲傲的背後偷襲,始終不曾轉身面對曲傲,只用後背便將之斬殺。

到了這個時候。

畢玄對於陸沉這個名字,已經起了一定的警惕。

之後拓跋玉和淳于薇二度前往中原,帶回了陸沉陣斬李密的訊息。

這兩年來,李密這個名字,畢玄聽到的比任何名字都多。

他甚至一度以為,李密有很大機會一統中原。

卻沒有想到,這個自從加入瓦崗,便未逢一敗,擊敗無數大隋精兵強將的霸主,居然就這麼草率地死了。

被慧星般崛起的陸沉斬殺。

當代天下第一兵形勢家。

武功之高,直追三大宗師。

天生神力,金剛不壞之體。

戰陣威懾,尤在三大宗師之上。

時人對陸沉的評價越來越高,畢玄心中的警惕,亦越來越深。

作為突厥人的“神”,武尊畢玄最大的心願,便是突厥強大。

原本,他並未將中原武林放在眼裡。

中原武人,武功絕頂,堪與他匹敵者如寧道奇,卻不擅戰陣,甚至都不殺人。

擅戰陣的,對畢玄而言,武功又很一般。

天刀宋缺據說武功極高,又精通兵法,卻困居嶺南這窮鄉僻壤,跟突厥隔著老遠,根本挨不著邊。

並且中原如今正是群雄逐鹿,各路諸侯彼此廝殺,突厥的戰略,便是扶植小諸侯,打壓大諸侯,讓中原內亂不休,持續流血,直至衰弱到一定程度,便大舉南下,建立橫跨草原、中原的大帝國。

但是現在。

中原出了一個陸沉。

戰場上可以一騎當千,破軍斬將無人能擋,率領兩千騎兵,即可輕易擊破四萬強兵,陣斬主帥。

武林中,誰碰誰死,哪怕魔門四大高手齊出,聯手多位宗師、一流高手,合一十八人圍攻,依然被其砍瓜切菜,斬殺地一乾二淨。

唯有一個晁公錯僥倖逃脫。

最關鍵的是,他還很年輕。

據說年紀才二十出頭。

畢玄並不覺得,年近九旬的自己,能比陸沉更耐活。

回顧一陣陸沉所有的訊息。

畢玄的視線,又落到了晁公錯身上。

“晁公請起來說話。”

“不敢當‘晁公’之稱,武尊喚我老晁便是。”

晁公錯恭敬說道,緩緩起身,低眉垂手,站姿亦是畢恭畢敬。

畢玄淡淡一笑,道:

“聽說晁公與陸沉此子交手過兩次,對他的進步,驚為天人?”

“是非人!”

晁公錯眼中閃過一抹驚懼:

“從洛陽時初次與陸沉交手,到第二次圍殺他,期間尚未過去兩月。

“就這短短時間,陸沉便已從只堪與晁某平手,到了能夠在晁某,以及趙國師、席天君、闢塵、尤鳥倦等一十八位高手圍攻下,肆意殺戮,乃至砍瓜切菜的境地!

“此等進境,堪稱非人!”

晁公錯並不擔心,將陸沉武功說得太強,會讓畢玄打退堂鼓。

三大宗師,沒有哪個會未戰先怯。

更何況畢玄的武道,證自殺伐,縱是真正的天神下凡,只要威脅到了突厥的存亡,畢玄亦敢策馬衝鋒,絕不會怯懦退縮。

晁公錯看著畢玄,眼神誠懇,拱手道:

“武尊明鑑,陸沉此子,成長速度太過匪夷所思,倘若放任此子成長下去,將來這武林,乃至這天下,無論中原還是草原,只怕都要由他一人說了算!

“諸侯存亡,乃至國家、部族的興亡,亦皆只在他一念之間!”

頡利亦沉聲說道:

“武尊,陸沉此子,厭惡異族在中原耀武揚威,此態度從未加以掩飾,跋鋒寒、曲傲正是因此而死。陸沉不死,我大突厥未來堪憂!”

畢玄沉默。

武道修煉到了他這個境界,對一些事情,即使尚未發生,亦會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預感。

初聽陸沉名號,尚且不以為意,可隨著陸沉慧星般崛起,打出一個又一個令人震撼乃至匪夷所思的戰績,漸至威震天下,畢玄心中那玄之又玄的預感,漸漸也愈發強烈。

沉默好一陣。

畢玄凝視著晁公錯,緩緩說道:

“晁公且仔細說說,與陸沉兩戰的經過。陸沉與其他人交手的細節,晁公若是知曉,也請一併仔細道來。”

晁公錯精神一振,當即一五一十,說起了他所知的陸沉諸般戰績經過,以及他自己與陸沉兩次交手的細節。

畢玄認真傾聽,偶爾開口詢問一兩句細節,不知不覺,便已過去小半個時辰。

聽完晁公錯比手劃腳講完十八高手圍攻陸沉,又被陸沉肆意反殺的戰鬥細節。

畢玄那深沉冷峻的雙眼,亦不禁泛起一絲波瀾。

“陸沉……耗盡真氣,依然能反殺闢塵、席應、趙德言這三大高手?”

“不錯!”

“沒有了真氣護體,他還能金剛不壞?”

“這……他真氣耗盡之後,倒是沒再硬受我等攻擊,還避開了晁某全力打出的一道七殺拳勁。但即便如此,他也確實能徒手擊破席應、趙國師的護體真氣,還能掙脫席天君的紫氣天羅束縛,一身筋骨神力,簡直好似傳說中的妖魔!”

畢玄眉頭微皺,沉吟良久,緩緩說道:

“料敵從寬。權當陸沉縱使真氣耗盡,等閒宗師,也破不了他的金剛不壞……神力非人,沒有真氣,亦可手搏宗師高手……呵,這陸沉,莫不是真正的神?”

“武尊!”頡利語氣惶恐,武尊才是突厥人的神,怎麼能……

“陸沉確實很強,不,極強!”

畢玄淡淡說道:

“身為武者,大意輕敵,乃取死之道。”

頡利咬牙道:

“此子真氣既非無窮無盡,我們便可徵調各族炮灰,去耗盡他的真氣。至於所謂的神力,等到連體力也耗盡,他還能有幾分力氣?還能金剛不壞否?武尊,此子務必早除,否則必成大患!”

畢玄默然,揹負雙手,仰望天穹。

冥冥中的預感愈發強烈,甚至眼中那湛藍的天穹,似都蒙上了一層血色。

“諸國、諸部族,生死興亡皆在其一念之間?主宰天下命運的神?”

武尊唇角挑起,露出一抹不羈的笑意:

“縱然你真的是神,想要阻礙我大突厥的崛起,我畢玄也要……弒神!”

一念至此。

武尊看向頡利:

“四萬金狼軍全軍出動,再徵調至少四萬僕從,可能做到?”

頡利眼睛一亮,重重點頭:

“可以!”

畢玄又道:

“派使者去見突利,叫他帶上他的黑狼軍。兩萬黑狼軍,一騎都不能少!”

頡利道:

“突利與我素有衝突,未必會聽從徵調。”

畢玄淡淡道:

“帶上我的信物去。事關大突厥興亡,容不得他推脫!”

頡利更是振奮:

“是!”

畢玄又道:

“遣使知會梁師都、劉武周,他們兩家,每家至少要出一萬戰兵。並且要為我大軍準備部分糧草、軍械。若敢推脫,我便親自提兵,踏平他們的領地!”

“是!”

“此役……”

畢玄掃視帳前眾人,眼神淡漠,語氣冷酷:

“踏平李唐,攻取關中,之後……便駐軍關中,飲馬渭河,將長安,當作我大突厥的陪都!”

頡利激動地渾身發抖,與同樣激動地發顫的一眾突厥人振臂高呼:

“踏平李唐!攻取關中!飲馬渭河!武尊,萬歲!”

……

終南山中。

一座樸素道觀後院中。

寧道奇揹負雙手,夜觀星相,忽於冥冥之中,自某種玄之又玄的奇異視角,看到有軍氣起於北面,宛若一頭血色兇狼,望月長嘯,森寒目光直望長安。

饒是以寧道奇心境,那清澈明朗、通透智慧的雙眼中,也不禁浮出一抹驚色:

“狼、月?月、狼……畢玄?軍氣直指長安……他要做什麼?”

長安雖因陸沉掃蕩群魔,氛圍為之一清,長安城乃至整個關中武林,都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安寧祥和狀態。

李世民也打敗了薛舉,俘虜了薛仁杲,平定了西秦,徹底安定關中指日可待。

可就在這形勢一片大好時,寧道奇居然看到了疑似畢玄領兵來犯的徵兆!

新生的大唐,能支撐下去嗎?

更可慮的是,倘若突厥此次是要大舉入侵中原,攻城略地,那五胡亂華的黑暗歷史,豈不是要重演?

“得親自走一趟草原,確認一二!”

寧道奇神情凝重,大袖一拂,踏月而行,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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