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太陽斜斜掛在天邊,落日如血,天光逐漸冷了下來。
張連山沒帶顧雲往家走,而是沿著小路,帶著他往山的那一邊去了。
“姥爺,”顧雲走在後頭,邊走邊問,“你不是說晚上要教我畫符的麼?咋不回家?”
張連山咬著旱菸袋,嘴角含著點笑:“那東西啥時候教你也來得及,這不先看看山裡頭的風水嘛。”
顧雲皺了皺眉:“白天剛祭完山神,晚上還看風水?”
張連山頭也不回地答:“祭神是敬,今晚,是試膽。”
顧雲一愣,感覺今天的姥爺有些反常。他平日話少人冷,說話乾脆利落,做事也是張弛有度,很少這般神神叨叨。他忍不住又問一句:“咱這走的是哪條道啊?咋越走越偏了?”
張連山終於停下腳步,轉頭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沒帶笑,卻也不帶怒,只有冷冷一句:“你怕了?”
“我沒怕。”顧雲下意識挺了挺脊樑,“就是覺得這地兒怪。”
“怪就對了。”張連山點點頭,“練這些東西,最怕就是不怪。”
顧雲忍了半天,還是小聲嘀咕一句:“真要講膽兒,您把我往廟裡扔去,我跪著都能畫出符來,在這地方……畫出個魂兒來也不稀奇。”
張連山咂了口煙,淡淡道:“畫出魂兒來才說明你真有那點東西。你要是畫出個財神爺,我還得打斷你狗腿。”
顧雲翻了個白眼:“那我現在轉身回家還能不能保住我腿兒?”
張連山斜了他一眼:“你要真敢跑,這腿我不打,山神也會替我打。”
兩人繼續走著,張連山邊走邊講:“咱們這片山不算大,往北是觀音廟嶺,西面是麻柳埡口,南頭是吊罐溝。山鉤子裡住著好幾戶人,雖不常來往,可誰家死人、誰家起房,都是互通氣兒的。”
“你記住,這些老村子,不看地勢不看水,要看人氣。人要是全搬走了,哪怕地再旺,也是死地。”
天色愈發昏暗,山風嗚嗚地吹。沒走多久,視線便模糊起來。一路鴉雀無聲,連蟲鳴也悄了。顧雲低頭看地,發現腳下的泥路竟漸漸變得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走舊的羊腸道。
他鼻尖一緊,忽覺空氣中夾雜著一股陰溼的腐味,像是水缸底泡爛的老紙,又像是陳年的棺木板。
顧雲怔在原地,聲音都有些發虛:“姥,姥爺?”
他沒有回話。又走了大約一刻鐘,張連山忽然停了。
顧雲也跟著止步,一抬眼——
他眼前是一道山溝,溝底竟不是村莊,也不是農田,而是一片散亂的墳地。
顧雲一看愣了,張了張嘴,硬是沒喊出來。他憋了好半天才說道:
“姥爺……您說的村子……該不會是陰間住人的村子吧?”
張連山揹著手站在亂墳邊,聞言‘哼’了一聲:“你見哪個村子晚上不用點燈?”
顧雲嚥了口口水,小聲嘀咕:“我聽您說過‘冥婚’……晚上好像不用點燈吧……”
張連山頭都沒回:“你再給我叨叨一聲,我就真給你安排個‘冥堂花轎’。”
溝口敞開如壺嘴,裡面起起伏伏,一包包黃土小丘延綿十餘畝地,稀稀落落點綴著些歪斜的木碑、石條,還有些早已塌了的墳包,只剩些乾枯的香紙與亂石,透著股子年久失修的荒涼氣。
那一包包墳丘,有新有舊,大多沒有碑,草木瘋長,連著好幾座低矮的荒山,密密麻麻地延展開去,一直延到山的另一側。風一吹,枯草低伏,石碑之間彷彿有影子在遊動。
“這……這是哪?”顧雲聲音都有些發顫。
張連山站在他身旁,緩緩吐出一口煙:“亂墳崗。”
顧雲臉色一變:“你帶我來這幹嘛?”
張連山沒看他,而是從背後解下一隻油布包袱,扔在地上,“你不是問我什麼時候教你畫符嗎?現在。”
顧雲愣住:“你說……讓我在這畫?”
“是。”張連山扯開包袱,裡面是一疊空白黃符、,一盞煤油燈,一隻硃砂瓶和一把毛筆,還有一本皺巴巴的冊子,看著像是手抄本。
“你不是說這符得講究香火、鎮宅、起壇才行麼?這地方邪氣這麼重,畫出來不反衝嗎?”
“這些問題你就不用管了,沒那麼多講究。”
張連山一屁股坐在一塊青石上,拍了拍膝蓋:“你要真能在這兒畫出一張成符,那以後不管哪兒都能用了。”
顧雲猶豫了一下:“可你……你還沒教我怎麼畫呢。”
張連山“哼”了一聲,手一抖,符冊啪地丟在他腳邊:“書上寫得清楚,口訣、圖樣、禁忌都有。”
顧雲一看那包袱砸到地上,心裡一個激靈,下意識後退一步。
“這……這是教?這分明是放生啊!”
“我教你的,不如你自己學。”
他說完這句話,站起身,轉身就走。
顧雲連忙喊:“姥爺你去哪?”
“我明早來接你。”
“不是,你真要把我一個人扔這?”
張連山頭也不回:“張家傳人要成器,得先熬過黑夜。今晚你畫不出一張符,就別認我這個姥爺。”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畫不成也別哭鼻子。荒山亂墳崗裡,最多也就刮點風、叫兩聲,不吃人。”
顧雲叫了一聲:“那也不一定啊,萬一出來個能吃人的呢?”
張連山沒回頭,聲音從黑影裡飄回來:“那你記得先別跑,問清楚它怎麼修成那樣的,回頭我得好好請教它兩手。”
“對了。”張連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補充到:“要是實在在學不會可以問問墳頭裡面的傢伙哦,沒準他們比你懂。”
說罷,他的身影消失在黃昏後的山道盡頭,只有旱菸的香氣還殘留在空氣中。
顧雲呆立原地,半晌無言。
風一陣緊似一陣,荒墳地的草葉紛紛倒伏,偶爾傳來幾聲烏鴉啞啞地叫。他低頭看著那本符錄,又看了眼天色,深吸一口氣,緩緩蹲下身,將黃符展開在膝上。
“好啊……扔我一個人……老頭你真行啊……”
他一邊嘀咕,一邊拔開硃砂瓶蓋,蘸了筆,開啟書看了起來。
夜色緩緩沉了下來,第一顆星星出現在墳崗上空。風停了,月升起,四野寂靜得彷彿連死人也在屏息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