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似墨,一輪孤月被重重雲層吞沒,天色壓得低,彷彿隨時要塌下來。
可在山南,一片古老宅院燈火通明。
那是一座佔地極廣的府邸,飛簷翹角,青瓦覆頂,層樓疊榭,廊橋通幽。宅院三進九開,圍牆如城,最外一圈是石雕走獸,裡層為朱漆簷廊,內中玉階鋪地、櫸木扶欄,一磚一瓦皆精雕細琢。富貴中透著冷峻,氣派裡藏著肅殺,處處彰顯一種——深藏不露。
正廳之內,香霧繚繞,檀爐中香火連綿不絕,金燈如豆,照得地面紋理清晰。
廳堂正中,秦策與郭胖二人跪立在地毯邊緣,神色拘謹,額頭沁著一層細汗。
他們身前一人,灰袍束身,背影修長,年約六旬,頭髮雪白卻束得利落,氣息沉穩如山。那人手腕上拴著一串硃紅佛珠,坐姿筆直,眼神藏鋒。
他姓陸,名風。
秦策捧著一個銅盂,小心翼翼地雙手遞出,聲音恭謹:“陸老爺,東西帶回來了。”
陸風沒有抬眼,只伸出兩指,將銅蓋輕輕拂開。盂蓋開啟,一股寒意隨之逸散。
只見匣中靜躺著一枚漆黑的珠子,圓潤如眼,似墨未乾,散出詭異幽光。
陸風指腹輕輕一拂珠面,忽見那珠子微微顫了一下。珠體一震,如心脈輕跳,幽光浮動之中,彷彿有一縷極細的灰影從珠中掙脫般,在空中劃過一圈後潰散無形。
秦策眼角抽了一下,但一句話沒敢多說。
陸風眸中一閃,低聲喃喃:“……魂還在試圖回殼,果然靈未滅。”
他剛要起身,忽地眉頭一皺,唇角輕顫,右手按住胸口,整個人頓了一頓。
“咳——”一聲悶咳從喉中壓出,他微側頭,將一口氣嚥了回去,指尖泛白,卻未讓人看出一絲破綻。
秦策與郭胖低頭不語,彷彿根本沒看到這一瞬的異狀。
“不錯。”他淡聲道,指腹輕輕拂過珠面,眉眼間露出一絲難得的愉悅,“確實是它。”
他轉頭看了秦策一眼,略一點頭,手一揚——香案上飛出一物,落於兩人身前。
那是兩方小巧金印,印上雕獅,底刻福字。
“這是賞。”
秦策與郭胖連忙俯首叩謝:“多謝陸老爺!”
“人呢?”陸風忽然問,語氣淡淡,“那對夫妻和孩子。”
郭胖搶先一步道:“老爺,那對夫妻我們找著了,在北線山道,他們車翻下了崖……人沒了氣兒。”
他話音未落,廳外便有兩人抬著擔架入內,黑布蓋屍。
秦策將布掀開,露出兩具冰冷屍身,男子面部血肉模糊,女子額頭破裂,嘴角帶血,身上帶著野草與泥痕。
陸風低頭看了一眼,神情未動,緩緩點頭:“確實是他們。”
“孩子和書呢?”他問。
兩人頓時神色一僵,面面相覷。
秦策咬牙開口:“……那孩子沒找著。”
“屍狼派去了,可等我們追到時,他已經不在宅裡了。那老頭也沒了氣……孩子的話沒了煞就找不到了,估摸著是跑了.....”
“至於那書,估計也是被......”郭胖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小的他自己都聽不見。
陸老爺緩緩站起。
空氣驟然一凝。
“你們沒帶回來?”他語調仍淡,可那股寒意卻如刀入骨,“那是‘正殼’!是他老人家親點的身!”
說罷,他抬手如風。
電光火石間,只見他掌中一閃,一道銀光破空而出,直取郭胖身側那頭屍狼。
“咔!”
狼頭齊飛,屍身踉蹌兩步倒地,黑血“哧啦”灑在郭胖臉上。
幾乎同時,秦策只覺面頰一涼——一道血痕,從左顴骨斜拉至下頜,皮開肉綻,險些破骨!
他撲通跪倒在地,聲音顫抖:“老爺饒命!饒命!”
陸風收刀入袖,眼中寒芒猶在:“滾!”
兩人連滾帶爬退出正廳,郭胖拽著屍狼和那顆掉落的頭,手腳發抖,秦策一邊捂臉一邊低頭疾走,不敢多言。
屋中只剩陸風獨坐,片刻後他輕嘆一聲,起身,緩步走出廳堂。
月光透過飛簷灑在青石道上,他手負身後,腳步極穩,沿著迴廊繞行幾步,最終在一扇雕金嵌玉的大門前停下。
門前,站著一位白衣女子。
她面若芙蓉,眸似秋水,靜靜垂首,宛若一尊玉像。
耳後鬢邊垂下一縷髮絲,細看之下,那髮絲根部竟泛著淡淡的銀白。她的手指極長,指甲修得整整齊齊,十指無溫,像是浸過冰水許久。
“在外等著。”陸風低聲吩咐。
女子輕輕一禮:“是。”
門“吱呀”一聲開了。
裡面是一間奇異的屋子,空間寬大,頂部拱形,四壁通黑如墨,卻鑲有星狀暗紋。
屋子正中,一口巨大的棺材橫臥在白玉臺座上,棺體通體黑漆,雕滿古紋,未上蓋,內部空無一物。
棺周圍,整齊地擺著兩圈蓮花形狀的臺子。
內圈三座,有一座空著,一座放著一顆與漆黑的珠子,還有一座空臺,此刻正被陸風小心地將那枚墨綠珠子擺了上去。
外圈七座,有五座空著,其餘兩座,各置一顆潔白如雪的珠子,光華內斂,溫潤如玉。
他看了片刻,忽而抬頭望向棺前。
那裡立著一座高臺,供臺上擺著一幅畫像。
畫中人身穿寬袖古服,鬢髮垂肩,眉眼俊朗至極,眉間卻有一絲說不清的空寂之意——那是死寂,也可能是從未真正活過的氣息。
陸風站在畫像前,目光久久未動。他目光落在畫上人眉心處的一點紅痣,那是一道硃砂點成的印,形如篆文,卻極詭異。
“陸氏血統,終要歸回你一人……”他低聲道,語氣中透出不似信徒的虔誠,而是一種……自卑中的狂熱。
他伸手,在畫像下方供臺處的抽屜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封皮發黃,扉頁僅寫著四字:《尸解真章.上卷》。
“再一顆……只差最後一顆珠子。”
“您就能回來了!”
他說著,低頭長跪,額頭貼地,口中低念不休。
屋內無風,無聲,惟棺中透出一縷微不可察的陰寒之氣,如呼吸,如血脈。
彷彿那被空棺安放的,不是死者,而是等待甦醒的祖魂。